散文技法:将平凡淬炼成诗的艺术
更新时间:2025-12-01 16:47 浏览量:6
散文历来被视为文学体裁中最自由、最朴素的一种。它不像诗歌那般必须押韵凝练,不像小说必须构造情节,也不像戏剧必须依循冲突与对话。然而,正是这种表面的“无法”,隐藏着最深层的“法”。散文的技法,不是束缚手脚的镣铐,而是让思想起舞的韵律,是将日常淬炼成诗的秘密火种。它如同中国画中的“骨法用笔”,线条看似随意,实则每一笔都承载着千钧之力。
白描,是散文的骨相。 这技法源自绘画,讲究以简练墨色勾形传神。移至散文,便是用最朴素的语言,勾勒事物最本真的面貌。鲁迅写故乡:“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寥寥数语,不事渲染,衰败与悲凉却已浸透纸背。汪曾祺谈吃,写一枚咸鸭蛋:“筷子头一扎下去,吱——红油就冒出来了。”拟声与动态的精准捕捉,瞬间激活了味觉与记忆。白描的精髓在于“减”与“准”,减去所有浮华装饰,留下不可再删的精确一笔。它要求作者如狙击手般凝视生活,一击即中事物的魂魄。这技法背后,是对语言极致的信任——坚信质朴本身,便具有撼动人心的力量。
闲笔,是散文的气韵。 这是散文中最为微妙的技法,看似游离于主线之外,实则如山水画中的云烟,使整幅作品气韵生动,留出呼吸的空间。张岱在《湖心亭看雪》中,不厌其烦地写“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又写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这最后的闲闲一语,如空谷回音,将个人的孤独置于更广阔的知音难觅的意境中,余味悠长。闲笔不是赘笔,它是节奏的调节,是意境的拓展,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时,蓦然呈现的“柳暗花明”。它考验作者的不仅是笔力,更是胸襟与眼界——能否在主线之外,看见并容纳一个更丰盈的世界。
旁征博引,是散文的厚度。 散文的天地虽由心造,却需扎根于深厚的文化土壤。钱锺书的散文,犹如一座移动的图书馆,中西典故信手拈来,却从不显得掉书袋,反如盐入水,化于无形,只余智慧的咸鲜。他在《谈艺录》《管锥编》乃至散文小说中展现的博引,不是为了炫耀,而是构建一个立体、互文的意义网络。这种技法,让个人的点滴感悟与人类文明的浩瀚长河相连,使一瓢之饮,能品出整片海洋的滋味。然而,引用的至高境界,是使其成为自己思想血肉的一部分,而非附丽的装饰。它要求作者先有思想的深渊,方能容纳百川。
情感的节制与爆发,是散文的脉搏。 散文贵在真情,但情感的表达绝非泛滥的倾泻。中国美学讲究“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散文的情感处理亦深得此中三昧。归有光《项脊轩志》写家族变迁,人事凋零,通篇语调平淡克制,直至结尾:“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积攒一生的思念与物是人非的苍凉,在这一笔静默的景物中轰然爆发,无言胜千言。这便是情感的“蓄势”与“点染”。反之,也有如梁实秋的《骂人的艺术》,将市井之怒以极度夸张、理性的笔法条分缕析,怒中见谐,谐中藏讽,别具一种冷峻的张力。控制情感的阀门,比打开它更需要功力。
结构的似散非散,是散文的筋骨。 “形散神不散”是老生常谈,却道出了散文结构的内在奥秘。表面看,散文可以随意识流动,从厨房的烟火跳到星空的浩瀚。但内在必有一根精神的红线贯穿始终。苏轼的《前赤壁赋》,由夜游起兴,历经客之悲叹、己之解答,最终归于“物与我皆无尽”的旷达,情、景、理浑然一体,跌宕起伏而气脉贯通。现代散文如史铁生《我与地坛》,在地坛这个空间里,缠绕进对生死、母爱、命运的层层思索,结构如树木年轮,围绕核心层层展开。散文的结构不是建筑的框架,而是生命的脉络,是思想自然生长的轨迹。
语言的炼金术,是散文的肌理。 散文的语言,在“俗”与“雅”、“文”与“白”之间有着广阔的创造空间。它可以是周作人式的“涩味”与“简单味”,用口语的底子化入文言的凝练;也可以是沈从文式的清澈如山泉,带着湘西泥土的芬芳;更可以是王小波式的幽默犀利,充满现代理性的趣味。语言的锤炼,不是追求辞藻的华丽,而是寻找那唯一恰切的词,让事物自己“站”出来。如同福楼拜教导莫泊桑的:要描写一堆篝火或一棵树,就要一直观察,直到发现它不同于其他所有篝火或树的独特之处。散文语言的最高成就是形成个人独特的“调子”,一闻其声,便知其人。
视角的选取与切换,是散文的眼界。 散文多以“我”的视角展开,但这个“我”可以是参与的我,也可以是观察的我;可以是当下的我,也可以是回忆中的我。李娟写阿勒泰,以一个外来者又最终融入者的双重目光,既捕捉到边疆生活的奇异新鲜,又体味到其深处的坚韧与温情。视角的微妙移动,能带来完全不同的景深与意义。有时,采用一个孩童的视角(如萧红《呼兰河传》),或以一个物件的视角(如一枚邮票、一扇旧窗),往往能剥离成见的遮蔽,看见被忽视的真实。视角决定了散文世界的边界与光照的角度。
虚实相生,是散文的意境。 散文虽植根于真实经验,但绝不止步于实录。真正动人的散文,总在实写的景物人事中,开辟出虚的精神空间。柳宗元《小石潭记》写潭水游鱼,历历在目,终归于“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个人的贬谪孤寂与环境的清冷幽深浑然交融,实景升华为心境。这便是“境生于象外”。散文的“虚”,可以是哲理的升华,可以是诗意的联想,也可以是空灵的留白。它让散文不仅“好看”,而且“耐想”,在有限的文字外,开拓出无限的意蕴。
节奏与韵律,是散文的呼吸。 散文不押韵,但自有内在的韵律。它体现在语句的长短搭配、停顿的巧妙安排、音调的抑扬顿挫上。读朱自清的《匆匆》,能感到时光流逝那轻悄又迫促的节奏;读鲁迅的杂文,则能感受到那种斩钉截铁、不容置辩的逻辑力量与语言节奏。好的散文是能“读”出声的,它诉诸于心灵的听觉。这节奏与作者彼时的心绪、文章的主题必须同频共振。缓时如散步,急时如骤雨,疏密有致,张弛有度,方成一曲无声的乐章。
归根结底,散文的一切技法,最终都指向一个目的:更真切、更深刻、更美地表达“人”与“世界”。技法不是公式,而是心法。它源于对生活的至深观察、对语言的无限敬畏、对内心真实的忠贞不渝。当技巧内化到如同呼吸,当形式与内容血肉交融,散文便抵达了它的化境——看似无技,实则百技溶于一炉;看似平淡,实则深处波澜万千。 这正是散文最迷人的悖论:它用最自由的形式,践行着最严苛的艺术律令;它用最贴近地面的行走,企及了星辰的高度。在散文的疆域里,最高的技法,永远是那颗真诚、敏锐且勇敢地直面生活与自我的心灵。
评论作者:易白,5星文学网总编及报刊专栏作者、特约撰稿人,文艺创作“30年+”,诗、文、歌、画、影、音等作品,累计在各级各类比赛获奖百余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