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随笔 | 竖写的艺术界:嵌套的书法评价时态
更新时间:2025-04-07 19:04 浏览量:1
对当代书法作品和书法家的评价,往往有着很大的争议和分歧。以往对书法的评价往往由书法家、收藏家、艺术媒体、书法机构以及博物馆和美术馆来决定,这些人物、媒体和机构都处于同一个时代,我把这些称为横向的艺术界。近年来,这样的评价体系开始面对越来越多的质疑和挑战。
事实上除了物理世界的评价维度,还有一个属于时间世界的评价维度—日常我们自然地会把书法放在时间的坐标体系中寻找它的传承和定位。这种潜在的评价思维把视野投向纵向的时间长河,它作为一种意象和中国书法的竖向书写方式一致,所以我把它称之为“竖写的艺术界”。
王羲之《兰亭集序》云“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可以为我们今天进行更好的书法评价提供重要参考。人们在进行书法评价的时候一般都是以现在的眼光看待过去的创作,也就是“今之视昔”。事实上王羲之提醒我们还有一个潜在但是异常重要的未来向度,也就是“后之视今”。把不同的时态引入到书法评价领域,将过去、现在和未来结合起来可能把我们带入一个更加公允的艺术评鉴世界。
[北宋]蔡襄 离都帖 29.2×46.8cm 纸本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一件书法作品是浩瀚世界里的一点,也是万千时间里的一瞬;但这一点也包含所有,这一瞬也包含过去、现在乃至未来。特定书法作品虽然只是书法世界中微小的部分,但我们可以从这个作品里把书法世界都纳入自己的视野,因此,一件特定的书法作品此时也可以象征凝缩后的整个书法世界。每一个真正的书法作品都可以折射整个书法的历史和世界。而只有在竖写的、流动的、持续的时间长河中,能够在书风转换的时间节点做出革命性变化的书法家堪称伟大。
人们对于“宋四家”的评价和排序,就表明了只有能够承上启下、开辟时代书风的书家和作品才称得上卓越。比如董其昌在《容台集》里有名言:“晋人书取韵,唐人书取法,宋人书取意。”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书风。如果只是追述传承上代书意,尽管精彩绝伦但也难入顶流;但如果书启下一代之风格,则堪称书法史上的里程碑。元代书家虞集说,“大抵宋人书自蔡君谟以上,犹有前代意,其后坡、谷出,遂风靡从之,而魏晋之法尽矣。”蔡襄虽然精擅多种书体、技巧精湛、“独步当世”(欧阳修《跋茶录》),但依然主要是对唐代书法的传承,所以位居“宋四家”之末。苏轼、黄庭坚、米芾独具个人风格的创作引领时代书风,则蔚为一代大家。
在取法的唐和取意的宋之间起到承上启下作用的是蔡襄。所以蔡襄的字在当时备受尊崇。《宋史·蔡襄传》载:“襄工于书,为当时第一,仁宗尤爱之。”苏东坡、欧阳修等对蔡襄的书法推崇备至。苏东坡认为:“独蔡君谟书,天资既高,积学深至,心手相应,变态无穷,遂为本朝第一。”
但很快对蔡襄书法的评价发生了变化,对于法度的求索、传统的精熟变得过时,“取意”也即崇尚个人风格的时代书风兴起,蔡襄的书法于是被指柔弱有女子气:“蔡襄书如少年女子,体态妖娆,行步缓慢,多饰繁花。”(米芾《宝晋英光集》)蔡襄的书法,虽然在技巧上无可挑剔,但在风格上却相对保守。他的书法,更多的是对晋唐法度的继承,而非创新。
[北宋]苏轼 归院帖 35.1×12.4cm 纸本 故宫博物院藏
与此同时,苏轼、黄庭坚、米芾等人的书法,则更加注重个性的表达和情感的宣泄。唐人崇尚的法度在书法创作中的作用就不那么重要了,它只是协助书法家寻找自己风格和个性的工具。苏、黄的作品,更加符合宋代文人追求个性和情感表达的审美趋势。因此,随着时间的推移,蔡襄的书法逐渐被边缘化。如果说蔡襄书法的地位是由书法的历史情境和当代艺术批评建构起来的,那么苏、黄、米的书法地位则除此以外更由未来的向度来决定:蔡的书法主要在于“承上”,苏、黄、米的书法则重在“启下”。
事实上,把时间割裂成相互分离的片段是技术主义甚至现代主义的概念,在原初的意义上,时间好像一条绵延的河流,把多种时态融汇在一起。柏格森即认为时间不是一个简单的连续流动或离散的瞬间序列,而是一种具有内在持续性和连续性的生命力。绵延(duration)被他描述为一种持续的、不可分割的时间流,具有内在的变化和流动性。因此,绵延超越了抽象的测量和分割,迥异于我们通常对时间的理解。柏格森认为,纯一性的、可被测量的时间是人为的概念,这个概念的构成是因为空间概念侵入到绵延的时间之中。
用空间分割的方式来测量时间是我们理性思维的产物,它无法捕捉到时间的真正本质。绵延是一种生动而有机的时间体验,它包含着变化、成长和流动。绵延就好似河流,河水不断地流动,没有固定的分割点,它的存在是一种连续性和持续性的体验。
因此,好的书法评价应该是由书法中具有持续性的历史情境、当代艺术批评和未来向度的判断来共同决定。它涉及过去时、现在时、未来时和未来现在时等几个判断维度。如果只是援引过去,判断现在,只会得到一些人云亦云、因因相袭的评价。只有把过去和现在融汇于心,再放眼未来并把未来召唤到现在,从历史的眼光和未来的向度对书法艺术做出评鉴,才会得到超越历史和现在的局限,获得对历史、文化和艺术的真知—“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
有唐一代,在“二王”书风的统治下,颜真卿宽博雄强一路的书风并不流行。和初唐楷书惯有的婀娜多姿完全不同,颜体书法刚正得似乎都有些笨拙。古稀之年的颜真卿为叛将缢杀,颜为后世树立了义薄云天的忠臣形象,但“人掩其书”,他的书法价值在唐朝却被掩盖了。宋代欧阳修开始把颜体确定为儒家推崇的书法标准,他所倡导的稳重、平正的楷书,也被认为是颜真卿正直人格的体现。蔡襄也将颜真卿树立为儒教文化的道德模范,认为颜真卿的书法建立在人格与书法高度一致的基础上。他们所建构出的一位人品正直,并且写得一手端正规范汉字的儒家殉道者的形象起到了支配性的作用。
更进一步说,颜真卿在书法史上的地位是被宋代的文人集团有意识地制造出来的。苏轼对颜真卿评价几乎高到无以复加:“颜鲁公书雄秀独出,一变古法,如杜子美诗,格力天纵,奄有汉魏晋唐以来风流,后之作者,殆难复措乎!”(苏轼《论书》)颜真卿确实开拓了书法全新的境界,从特点上来看,颜字形质上都有了革新,法度严峻,气势磅礴,具有开拓历史,超越时间的艺术之美。正如范文澜所说:“初唐的欧、虞、褚、薛,只是“二王”书体的继承人,盛唐的颜真卿,才是唐朝新书体的创造者。”
[北宋]苏轼 黄州寒食诗 纸本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既然经典可以被制造和发现,那么什么是经典?是否经典只属于过去?正如王羲之所说“后之视今亦由今之视昔”,当代所习见的书法创作可能成为未来向度的某种经典。那我们怎么去发现现在还不是经典,但未来有可能被立为经典的作品?
这让我想起马尔克斯的经典名著《百年孤独》开头的第一句,“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在这里叙述时间是现在时、回想中的下午是过去时、多年以后则是未来时,马尔克斯的这句话把三种时态全部包括在里面,营造出时间上的史诗感。
而唐代诗人李商隐一首脍炙人口的诗作《夜雨寄北》蕴含的时态则更为丰富高妙:“君问归期未有期”是过去时,“巴山夜雨涨秋池”是现在时,“何当共剪西窗烛”是未来时,其中引人注目的“却话巴山夜雨时”更是未来现在时。在这四句诗中,四条时间脉络依次推开并来回穿梭连接成网。
这为我建构起一个竖写的时间维度的书法评价方法论:以往的书法艺术评价都是单一线形的评论,但如果把现在、过去、未来三条时间脉络编织在一起,构建出一个立体网状结构,将会颠覆过去的书法艺术评论。把后之视今与今之视昔叠合在共时时态之中,不仅会对历时时态的作品有更公正的评价,更有利于为未来发掘出当代的书法经典,从而真正赋予书法艺术超越时间的美感。
比如自古以来“与古为徒”都表现为相当广泛地尊崇古代的文化取向。但是古代刻石的有些书写者和刻工的文化水平可能并不高—傅山就提到,汉代刻石的写手或刻工“似不读载籍之人”。千百年以来,中国书法多以历代名家的法书主要是帖书奉为经典,作为日常模仿对象。但是碑学的兴起将许多不具名字的法书列为经典。到了清末,康有为更是鼓吹“魏碑无不佳者,虽穷乡儿女造像,而骨血峻宕,拙厚中皆有异态,构字亦紧密非常”。汉魏时期不被认为是经典的法书,甚至是无名氏的乡野文字遗迹也成了人们学习书法的范本。
白谦慎的研究提出,自清代碑学兴起以来,书法的经典体系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不但古代无名氏的作品被纳入学习体系,而且一些相当稚拙、不成熟的石刻和书写遗迹也被作为临习的典范。当古代“穷乡儿女”的字迹被当代一些书法家奉为圭臬时,他们对当下类似的书写却不闻不问。这是为什么呢?
这涉及许多社会文化的层面,比如古与今的关系,财富与收藏的关系,艺术与社会体制的关系。与一般收藏过去法帖的书法收藏家不同,白谦慎自述他喜欢收集的是与其“同时代人们的书写”。这体现出建立在绵延时间书法评价基础上的书法收藏所关注的时间性的差异:如果说普通藏家聚焦于为现在收藏过去,白谦慎着眼于为未来收藏现在。
对未来时和未来现在时的重视,使白谦慎偏爱许多“无古无今”的书法。无古无今吊诡似地呈现出书法评价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时态:“‘无古无今’的字则是我们可以大概推想几百年前或几百年后的人都可能写得出的字,我们无法仅仅根据笔墨形式来准确判断其是古是今。”无古无今的字没有受到以往书法名家的影响,因而体现出创新;无古无今的字会提供难得的“意趣”,后者是判断书法家水平高低的尺度。这种摒弃历史,直指道心的说法浸透了中国的美学史:老子讲“涤除玄鉴”,庄子讲“心斋”“坐忘”,唐刘禹锡写“虚而万景入”“空故纳万境”。明李贽的童心说讲求“真心”“赤子之心”“匹夫无假,故不能掩其本心”(李贽《焚书》卷三《何心隐论》)。无古无今则把古、今、未来都放进了现在,通过直觉的、非概念化的认识方式洞察事物的真实本质,方能保持童心的纯真,写出至情至性的书法。
把过去时、现在时、未来时和未来现在时编织成为一种共时的评论背景和分析框架,这种相互嵌套的四种评价时态才能把我们导向一种更公允的书法艺术评论,这就是我所谓的竖写的艺术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