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谈的艺术：在散漫中抵达深刻

更新时间：2025-12-02 19:31  浏览量：4

杂谈式散文的好，在于它恰似秋日午后一场无目的的漫步——没有既定的路线，却处处有风景；看似随意闲谈，却字字落在地上能生根。这种文体最妙处，是它既不要你正襟危坐地论证，也不要你涕泪横流地抒情，它只邀你在文字的园子里散步，偶尔停下，指给你看一株草、一片云、一个被遗忘的典故里藏着的人间道理。

杂谈的“杂”，不是杂乱，是杂花生树，是多元共生。梁实秋谈骂人、谈喝茶、谈懒，题材散若星辰，但内里都贯穿着他那份通达世故又葆有温情的眼光。周作人写故乡的野菜、北京的茶食、日本的浮世绘，东西南北都谈，谈的都是“生活之艺术”。这种“杂”需要博观，更需要约取——不是所有见闻都值得入文，只有那些经过心灵反刍、能在寻常中发现不寻常的材料，才配得上这看似随意的“谈”。

而“谈”的艺术，在于语气。杂谈不宜作高头讲章状，也不宜扮天真烂漫态，它该像老友围炉，言语间有温度，有默契，也有恰好的距离。钱锺书《写在人生边上》，谈吃饭、谈说笑、谈读诗，处处是学问，却处处不着学究气。他的智慧是盐溶于水的智慧——你尝得到咸，却看不见盐。这种语气的修炼，非一日之功，它要求作者既要有识见的深度，又要有性情的温度，更要有将自己放低到与读者平视的襟怀。

写杂谈，开头最要紧。不能太庄重，庄重了就像开学典礼致辞；不能太轻浮，轻浮了又像市井闲话。林语堂谈《生活的艺术》，起笔就说：“人类对于人生悲剧的意识，是从青春消逝的悲剧上来的。”一句话，把哲学拉回到每个人的生命经验里。好的杂谈开头，应该像推开一扇半掩的门——既让你看见屋内的光景，又留有余地让你自己走进去看看。

素材的运用，讲究信手拈来又恰如其分。有人写杂谈，喜欢掉书袋，典故一个接一个，像是把博物馆的展品搬进了自家客厅，名贵是名贵，却少了生活气息。真正的妙手，是能让《论语》和菜市场对话，让《史记》和小区保安聊天。汪曾祺写五味，从山西醋写到贵州酸，从古籍记载写到亲身尝过，最后落脚在“五味调和”的人生道理上。材料是散的，道理是聚的；视角是多的，核心是一的。

思想的呈现，最忌直白。杂谈不是论文，它的思想该像春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鲁迅的杂文虽犀利，但在那些最精彩的篇什里，他的批判也是裹在叙事里、藏在比喻中、隐在反讽后的。直接说出观点，那是辩论；让观点从故事里自己长出来，才是杂谈。好的杂谈作者都懂得：道理自己走出来的，比别人牵着手走的，记得更牢。

结构的秘密，在形散神不散。表面看，杂谈天马行空，一会儿说东，一会儿道西；实际上，每一处闲笔都是伏笔，每一段插叙都在为主题蓄势。张岱的《陶庵梦忆》，写市井、写戏台、写美食、写节庆，似乎漫无边际，但合起来，是一个时代的精神肖像，是一个文明的黄昏挽歌。这种结构不是设计出来的，是作者对主题理解到一定程度后，自然形成的呼吸节奏。

语言要有质感。杂谈的语言不能太光滑，光滑了就像流水线上的产品；也不能太粗糙，粗糙了又失了文体的体面。它该有手作的痕迹——有些句子可以精雕细琢，有些不妨留些毛边。王小波的杂谈，语言像用钝刀切肉，不那么利落，却更有嚼劲。这种语言质感来自作者对母语的敏感，更来自他对世界独特的感受方式。

最难把握的是分寸。幽默过了头，就成了滑稽；讽刺过了界，就成了刻薄；抒情过了度，就成了滥情；说理过了火，就成了说教。梁实秋谈中年，有自嘲而不自贱，有感慨而不伤感，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这种分寸感，是修养，更是智慧——知道在哪里停下，比知道从哪里开始更难。

杂谈的最高境界，是让读者在放下文章后，不是记住了某个观点，而是获得了一种新的看世界的方式。读罢掩卷，忽然觉得窗外的云不一样了，桌上的茶不一样了，就连习以为常的生活，也露出了它被忽略的纹理与光泽。这时候，杂谈就完成了它最温柔的启蒙——不是给你答案，而是给你一副新的眼镜。

写好杂谈，最终是修炼一种人生态度：对世界保持好奇，对知识保持谦卑，对生活保持热爱，对表达保持克制。当你的见识、性情、文字功力都达到某种程度的和谐时，杂谈就不再是一种文体，而成了一种自然流露的生命状态——随口说出的话里有山川，随手写下的字里有春秋。

所以，若你想学写杂谈，不必急着铺纸提笔。先去生活里多走几遭，多读几本无用的书，多交几个有趣的朋友，多养几分从容的心境。等到某天，你看见落日想到的不是“夕阳无限好”，而是它像一颗慢慢融化的红糖，在天空的瓷碗里漾开温润的光泽——那时，你便有了写杂谈的资格。因为真正的杂谈，从来不是写出来的，是一个人活到某种境界后，生命自然溢出的芬芳。

评论作者：易白，5星文学网总编及报刊专栏作者、特约撰稿人，文艺创作“30年+”，诗、文、歌、画、影、音等作品，累计在各级各类比赛获奖百余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