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缘【散文】我的“爷”
更新时间:2025-12-05 17:18 浏览量:5
我的“爷”
我的老家是少数民族土家族苗族自治地方,在我们那里对父亲的称谓除了叫“爸爸”以外,有叫“老汉”的,有叫“爹”的,有叫“牙牙”的,还有叫“伊”的,而我老婆和她的兄妹们管父亲叫“爷”,自然而然我也就跟着老婆称岳父为“爷”。你没有听错,叫“爷”,就是“爷儿俩”的“爷”,而她们口中的“爷爷”则仍然是祖父。
爷生于一九三三年冬,小时候特别调皮,读书不多。九岁的时候祖父和祖母又相继去世了,所以爷就跟着大伯家一起生活长大。十七岁那年,机缘巧合,爷当上了南下干部县革委会一尚姓领导的警卫员。尚委员是爷口中提得最多的人,因为讲起这一段历史,爷总是充满着自信和骄傲。他说他最出色的事迹,就是保卫尚委员平安,从未出现任何闪失,所以他深受尚委员的喜爱。也正是因为尚委员的影响和介绍,解放初期,爷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爷吃过没有文化的苦,所以他特别重视子女的教育和学习。他曾经在县革委会当过警卫员,后来却因为没有文化回到农村务农。在那个年代,重男轻女在农村是最平常普遍的事,可在岳父家中却没有这个情况。老婆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因为她排行老五,所以她被称为“五妹”或“五姐”,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直接叫“老五”了。记得那是老五在恩施高中念高二的时候,爷已经六十出头了。大哥二哥刚刚分家大姐已经出嫁,想到年迈的父母以及家里其余三姐妹念书的境况,老五觉得这是爷的沉重负担,经过一段时间的思想斗争,她突然辍学回家。原本想爷会夸她懂事,晓得替父母分担,却没有想到爷出奇的愤怒,她说长这大没有看到爷那一天发那么大的火。有邻居劝他,说女儿反正是别人家的,读那么多书干吗?爷立马掉转枪口将满腔的怒火发泄到邻居身上,搞得大家谁也不敢去劝了。于是老五不得不在大哥的亲自监护下重新回到学校,再也不敢提辍学的事了。
爷虽然文化不高,但他心灵手巧,既是一个做“圆活”的木匠又是一个会“玩弄”竹子的篾匠。休息的时候,我和老五带着孩子们回去看他,他不是在山上选木料就是在老屋做木活或篾活,只要是赶场天,那一定是在汪营集镇上卖他的“手工产品”。我曾经近距离观察过爷和他产品是如何诞生的。他瘦弱的身板立于马凳前,阳光透过斑驳的窗户,洒在他满是岁月痕迹仿佛千沟万壑的脸上,他神情专注,仿佛整个世界都沉浸在这方艺术天地里。他微笑着温柔地轻抚那堆亲自挑选的木材或竹子,缓缓地从墙上那一排弯刀、锤子、凿子、刨子、锯子、砂纸等工具中取下一件陪伴他多年的工具,就像一位医生在给病人做手术一般,更像一位慈祥的父亲在教育桀骜不驯的孩子......他动作娴熟而精准,在原材料上轻轻打磨,每一次劈、剥、划、拉、推、刨、旋、转,都像是在与原材料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木屑如大块的雪花,扬扬洒洒地飘落,竹青皮与淡黄色的竹茹被他轻轻剥离,青皮与竹茹交替展开犹如孔雀开屏。空气中弥漫着木材和竹子特有的清香,那是大自然最质朴的气息。随着他的巧手翻飞,原本粗糙的原材料渐渐变得光滑平整,轮廓也愈发清晰起来,仿佛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正在他的指尖缓缓诞生。爷的这些“艺术品”在那个集镇上是真正的抢手货,就连忠路、谋道和利川城区也有人慕名前来求货。我家至今还保存着一个小木甄和木脚盆,几次搬家我和老五都心照不宣地小心翼翼地打包保护好,因为那是爷的“艺术品”,看到它犹如见到了爷。
爷的手艺加上他的工匠精神撑起了这个家,也是六兄妹念书学杂费的主要来源。那个年代没有网络,没有游戏,转陀螺、踩高跷、滚铁环、射弹弓,投瓶盖就是山野乡村里孩子们的乐趣。同龄的许多男孩子玩这些项目,老五和她的姐妹们也会玩,别人的玩具只要经爷的手,爷很快就会仿做出来。爷做出来的玩具甚至比别人从商店购买的还精致得多,每当这个时候,别的小孩都会投来羡慕的目光。
那时候老五她们院子里有户牟姓人家,生活特别艰难,家中老少一共十人挤在两间不到三十平方米的木房子里。随着孩子们渐渐地长大,这种居住环境越来越窘迫。能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平房是牟家几个孩子梦寐以求的崇高理想,牟老四就是其中之一。小学四年级就辍学的牟老四回家干农活,一有空就去附近山上捡石头,小小的身躯扛着沉重的石头,一担一担地往家挑,一背篼一背篼地住家运,然后晚上就着月光一捶一捶地捶打碎石。功夫不负有心人,几年时间终于攒够了修两间平房的块石和碎石。然而石头和劳动力虽有了,钢筋、水泥却是自己造不来的。在这紧急关头,爷急人之所急,慷慨解囊,主动拿出他积攒下的伍仟元钱,解决了牟家的燃眉之急,在九十年代初这可是一笔“巨款”呀。
爷是远近闻名的“怪老头”,因为他卖“艺术品”只收零钱,不收十元以上的“大钞”。缺角的、脏兮兮的、皱巴巴的、写字印标语的他统统不要。爷是“怪老头”,因为他总是穿套着一摞(三到五件)中山装,子女们给他买的羊毛衫、羽绒服他试都不会试,他说他那么穿干活才方便,热了脱一件单衣也不会因温差太大而着凉,冷了加一件又保暖。许多人叫爷“怪老头”,还因为他是一个脾气古怪、不怕得罪人的老共产党员。在村里镇里开党群会的时候,爷敢于直面问题,爷从不回避矛盾,他不和稀泥,实话实说。他直截了当地说有的人充当老好人,他瞧不起,所以有的人怕他。其实爷是一个正直善良、乐于助人的老农民,他从不为他个人和小家庭考虑,总是站在大多数人的立场,所以也有更多的人喜欢他尊敬他。只要是为了村里发展,为村民造福,他不会计较个人得失。比如修村路,要占用土地和山林,别的村民要求补偿,爷却从来不要,他说那是造福子孙后代的事,何谈补偿。一枚沉甸甸的“光荣在党五十年”纪念章就是对爷的完美注解和肯定。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那个曾经的“怪老头”,我的爷,已经离我们而去。按照家乡的习俗,每年的春节、清明节和他的生日,我们六兄妹以及爷的孙辈、曾孙辈都会尽量赶回老屋菜园子竹林边去“看望”他。今年夏天,爷凝神专注打造“艺术品”的舞台——那栋老屋,在一场暴风雨中倒塌了,老五站在那一扇摔坏的斑驳的格子窗旁边跟我视频,泪水渐渐地模糊了我的双眼,我仿佛看到,爷瘦弱的身板立于马凳前,阳光洒在他满是岁月痕迹千沟万壑的脸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