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艺术家JR：我仍然相信艺术可以改变世界
更新时间：2025-12-06 12:01 浏览量：1
摄影 Photographer / 黎晓亮 Li Xiaoliang
时隔多年重返中国，2025年，法国艺术家JR在上海⻉浩登画廊和北京常青画廊同时开展。
上海的《翩然人生》围绕芭蕾舞者，北京的《万花筒》则聚焦多年来的视觉错觉、纪念性拼贴以及参与式公共装置。其中，《通往颐和园之径》是一件全新的作品：画廊的墙面与地面裂开，将视线引向颐和园里的一座阁楼。“我的创作一直在努力打破墙，真实的墙，人心里的墙。”
2025年上海贝浩登画廊“翩然人生”展览现场
暂停北京时，JR还在中国电影资料馆为他和阿涅斯·瓦尔达共同完成的电影《脸庞，村庄》做了一次映后访谈。有观众提前准备了瓦尔达的人形立牌，JR收到这份礼物后，一直在台上握着人形牌瓦尔达的手，不时望向她的脸庞。
“面孔，是一种共同的语言。”
JR《通往颐和园之径》，2025，北京常青画廊展览现场，摄影：黄少丽
JR出生于巴黎，但他的家庭来自突尼斯。在移民社区里长大的经历，深刻地影响了他的艺术旅程。他从在街上涂鸦、用地铁里捡来的相机拍摄朋友的叛逆青年，一步步成长为在世界最著名地标、调动成百上千志愿者完成大型艺术项目的成功艺术家。
但有两件事情从没变过。一是他从不在镜头前展示自己的眼睛。墨镜之下是另一层墨镜，这是来自街头的习惯，保持一定的匿名性，给予他更多的创作自由。
二是他一直将社会行动与社区参与，视为其艺术创作的核心——远比结果更重要。
通常，JR带着相机去到世界各个角落。在不同议题下，他和工作室成员、社区居民一道拍摄不同人的面孔，然后将他们放大、黑白印刷到纸张之上，最后用胶水粘在不同表面上。
虽然几天后，这些图像就开始破损、剥落甚至消失，纸张转瞬即逝，但它们曾承载的面孔，却在JR、参与者和观看者的心里，留下难以抹去的记忆。
BAZAAR ART邀请JR分享对他而言有着特别意义的八组面孔。他们不仅是一件作品的主题、一种艺术的主张、一幅震撼人心的画面，他们更是一个个真实、鲜活、情感充沛的故事主角。
JR曾拍下他们、放大他们、张贴他们；现在，他希望你能记住他们。
JR《城市的皱纹，中国上海，2010》 ©JR
站在北京常⻘画廊里一张属于上海老人的巨幅面孔前，JR讲起他第一次为工作来到中国，是2010年正筹办世博会的上海。“那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时间点，整个城市处在快速的变迁中。”
JR于弄堂中穿梭，在公园里漫步，自然而然遇到很多老人，并从他们口中听到很多故事。“这里的老人常常与家人同住，这对我来说很特别。”JR很快决定将上海作为“城市的皱纹”（The Wrinkles of the City）项目的第二站。
2008年，“城市的皱纹”在西班牙卡塔赫纳开启。这个拥有3000多年历史的海港城市，多次成为地中海强权的战略中心，留下大量古老遗迹。
“皱纹”，既是建筑呈现出的历史肌理，也是老人面庞里的时间痕迹。JR将两种“皱纹”叠加，在城市的表面创造出一种新的时间纵深。
而在上海，JR把这些“见证了中国几十年变化”的面孔放大，再贴到那些即将被拆除的红砖与白灰墙上。“我对当时走在这里、在街上张贴作品的记忆非常深刻。有些地方如今已经不存在了，变成了高楼大厦。”
但JR捕捉下的、独属于上海老人们的能量，却以影像的形式被永久保存下来。
《一代人的肖像——拉吉·利》 2004年 © JR
2019年，法国导演拉吉·利的长片首作《悲惨世界》获得第72届戛纳电影节评审团大奖。当媒体报道这个仿佛凭空出现的黑马导演时，JR在2004年为他拍摄的一张照片反复出现。
那是二十多岁的拉吉·利站在巴黎社会住宅Les Bosquets的街头。他直视镜头的目光强烈，而他拿摄影机的姿势就像拿枪一样。
“我们的成长轨迹一直交织在一起，而这些影像跨越几十年仍在传播，真的很特别。”
Les Bosquets本是为解决住房危机而诞生的理想主义产物，却因为规划、交通、资源分配不均等问题，逐步沦落为“失落地带”。这是拉吉·利生活的社区，也是他口中“法国的贫民窟”。
城市是JR巨大的“画廊”，“每个人都能看到我的作品”。
2003年前后，JR通过电影团体Kourtrajmé与拉吉·利相识。在他的帮助下，JR用一颗28毫米镜头拍摄了很多生活在那里的年轻人——法国媒体的报道里，他们总与负面新闻相伴。
JR引导他们做出最夸张的鬼脸，在近距离拍摄带来的视觉扭曲下，呈现出一种独特的叛逆——看似迎合大众对这个群体的刻板印象，实则是挑战媒体叙事的单一化。
他们将这些照片制作成海报，附上了这些青少年的名字和门牌号，不仅贴在Les Bosquets各个角落，还延伸到了周边街区。这是JR的首次展览，也是他职业生涯里第一个正式项目“一代人的肖像”（PORTRAIT OF A GENERATION）。从那时起，城市成为JR的巨大画廊，“每个人都可能看到我的作品”。
“当时我并不知道，我们即将开启一个长达十余年的项目；更不知道第二年这个街区会爆发骚乱。”
2005年11月，就在这个地方，两名少年因躲避警察藏在变电站而死亡，这点燃了大众积蓄已久的不满情绪。骚乱很快蔓延到巴黎甚至全法国，失控的青少年们以毁坏的方式表达抗议。早就开始用DV记录Les Bosquets社区的拉吉·利将镜头对准骚乱，给大众提供一个从内部了解事件的新视角。
那些颤抖、嘈杂的镜头，成为《悲惨世界》的起点。而始终站在骚乱现场的拉吉·利，竟启发了JR的芭蕾舞项目。
《纽约城市芭蕾舞团艺术系列，纽约城市芭蕾舞团之眼》美国纽约，2014，2025，彩色打印，230 x 180.5 cm，图片提供：艺术家与贝浩登 ©JR
比起摄影、涂鸦和装置等，JR最先接触的是霹雳舞。青少年时期，他在街头跳舞，也拿起相机捕捉朋友们的舞姿。受到纽约城市芭蕾舞团的邀请，JR在2014年进入了芭蕾舞的世界，但以他自己的方式。
他拍摄了整个舞团的舞者，将这些肖像放大到真人尺寸，拼接成一幅巨型画，铺满了纽约林肯中心大卫·H·科赫剧院的地面。
但只有登上最高层——那里是整个剧院票价最便宜的地方——才会看到这件作品的全貌：无论首席、独舞还是群舞演员，都无法再分清楚彼此，而是共同组成一只“眼睛”。JR与舞团还共同设置了三个特别演出之夜，所有座位均以29美元出售——彻底打破了“习惯高位的人”与“第一次来的人”之间的界限。
从此，“芭蕾舞”这个主题在JR的作品中不断延伸。他带着舞者们来到法国的勒阿弗尔港，在货船的集装箱里立起脚尖；又登上巴黎歌剧院的浅灰绿色屋顶上，背靠天际线滑步、跳跃。
《集装箱内的芭蕾舞者，凌空起舞，法国勒阿弗尔港》2021，2025，彩色打印，103 x 153 cm，图片提供：艺术家与贝浩登 ©JR
但对JR来说意义最为特殊的，是他与纽约城市芭蕾舞团合作的舞剧Les Bosquets，与JR职业开启的地方同名。
舞剧以2005年的骚乱为蓝本，借优雅高贵的芭蕾舞，讲述社会住房里的艰难现实。主角之一的艺术家，试图在骚乱中协调各方，达成对话与理解——这个角色的灵感，就来自拉吉·利。
“这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项目。”
距离舞剧在林肯中心首演一年后，舞者跟随JR回到故事的发生地——社会住房Les Bosquets——与作品的“根源”建立联结。
以街灯为照明，以水泥地为舞台，舞者们在社区居民的注视下，在泛红的烟雾中，再次演绎骚乱现场。“我们将这场表演拍成一部电影作为收尾，在世界各地放映，社区里的每个人都很喜欢，它成了大家的骄傲。”
JR和阿涅斯·瓦尔达在纪录片《脸庞，村庄》中的剧照，©Agnès Varda-JR-Ciné-Tamaris, Social Animals
JR与瓦尔达年龄相差55岁，两人艺术背景也大不同，但却一见如故。他们都更关注无闻的人，都有着天生且无尽的好奇，都对影像充满热情——没认识几天，就决定一起“创作点什么”。
“我们一开始以为会是一次短途旅行，也许会拍点视频，但最终总共花了18个月。”
18个月之后，《脸庞，村庄》诞生了。这部平实又可爱的电影，在2017年获得了奥斯卡金像奖最佳纪录片提名。
电影里，你看到二人开着JR那辆标志性的照相亭卡车穿越法国乡村，这些都是JR之前很少停留的地方。他们邀请路上遇到的普通人钻进车里，为他们拍摄并打印出巨幅黑白肖像，再贴到各种各样的建筑物墙面上。
二人的友谊也在旅途中逐渐加深。瓦尔达常打趣说JR不在镜头前摘墨镜，JR则负责控制瓦尔达的日常饮食。JR给瓦尔达看他在勒阿弗尔港口拍摄的工人照片，不料瓦尔达质问他：“怎么没有女的？”
于是，JR带着瓦尔达重回港口。这一次，他们拍摄了三位码头工人的妻子。“能带她去那个港口，是电影中最重要的时刻之一。”
“瓦尔达常说，艺术家必须保持乌托邦精神，我也一直在保护这种力量。无论看到什么，我都努力朝光亮走。”
《巨人、Kikito和边境巡逻》，墨西哥美国边境，2017年，©JR
JR的绝大多数作品都呈现在“墙”上。因此，当美墨边境上的“墙”在2017年被大幅扩建，当很多人对JR说“你该做点什么”，JR和朋友就开着车来到了“墙”边。
美国这一边，巡逻员无处不在，几乎没有创作的空间。JR跨越边境，来到了墨西哥那一边。他径直敲开距离边境“墙”最近的一扇房门，那户人家竟有一位早在社交媒体上关注了JR的女主人，以及一个叫Kikito的可爱小孩。
因后院地形复杂，JR放弃了在这里创作。当他继续一路沿“墙”开向海边，心里想的却是：“那个小孩，他还不知道边境是什么，不知道这两边就是两个国家。“于是他回到那栋房子，拍下Kikito站在摇篮里向外张望的照片。
随后，JR找到一片无主之地，订购了推土机，造出一片空地。然后雇施工队在此搭起比“边境墙”高三倍的脚手架，并将Kikito的照片张贴在上。“我希望人们能来看看这个孩子，通过他的视角重新思考彼此。”
“我希望大家能通过Kikito的视角重新思考彼此”。
越来越多的人专程驱车到边境，只为和Kikito那张被放到巨大的儿童面庞合影。令JR也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围栏两边的人开始交谈，他们传递手机，给彼此拍照。将近一个月过去，没有人因此惹上任何麻烦。
必须要拆除脚手架的前一天，JR决定组织一场跨越围栏的野餐会。在Kikito的面庞下，国境两边的人们互相传递食物与茶水。同一支墨西哥流浪乐队分列“墙”的两侧，在两个国家同时奏出音乐。也许是受到欢乐气氛的感染，连美国边境巡逻队员都前来隔着围栏和JR碰杯。
《Déplacé·e·s行进队列 #4》，意大利都灵，2023年，彩色照片，覆底板并加消光有机玻璃，胡桃木齐边框，103 × 153 × 6.5 cm，摄影作品，图片提供：艺术家与贝浩登 ©JR
2023年2月，将近一千五百人聚集在意大利都灵的圣卡洛广场。从高空俯瞰，他们共同举起了五幅儿童肖像。五个孩子看起来像是在玩耍嬉戏，充满活力。
事实上，他们在被拍下照片的时候，分别住在乌克兰、卢旺达、毛里塔尼亚、哥伦比亚和希腊，是因战争、气候变化或社会动荡而流离失所的难民儿童。
“这些孩子从未见过彼此，但当所有人相聚广场，看起来像是他们曾一起奔跑。”
《Déplacé·e·s，贾马尔 #1》，毛里塔尼亚，2022年，照片印刷品裱贴于棉质画布，铝质背框支撑，浅色橡木框，160 × 119.4 cm，摄影作品，图片提供：艺术家与贝浩登 ©JR
在JR自2022年开启的“流离失所者”（DÉPLACÉ·E·S）项目中，他们的照片曾被印在45米长的帆布上，由各自社区或难民营的成员一起抬起，尽可能举向高空——就像JR想通过这些巨型肖像尽可能唤起人们对数百万难民儿童的关注一样。
当人群缓慢移动，很多孩子钻到帆布下，玩捉迷藏、踩影子。“他们太小了，还不能完全理解这个项目所指的沉重现实；但这同时如此难得，他们身上仍存有天真与轻盈。”
对JR来说，它意味着改变的可能性。
《特哈查比 Tehachapi》，美国加州，航拍图，2019年
递上证件、越过重重大门与电网，JR在抱着机关枪的狱警陪同下，踏入了位于加州特哈查比的州立监狱，它是全加州安全级别最高的监狱。这里，多数人已被监禁近十年，被判处终身监禁且不得假释的也不在少数。
“我之所以会来这里，是想给你们拍摄照片。”
囚犯们瞪着JR，面无表情，不发一言。
直到JR打开自己的作品集，从Les Bosquets一件件地说到Kikito，囚犯们的脸终于开始松动——他们开始相信，JR并非故弄玄虚，而是想要客观呈现他们的故事。
JR最终从高处拍摄了囚犯们的面孔，并邀请他们分享自己的经历——没有预设的问题，完全交由他们自由发挥。
两周后，JR带着印好的纸与胶水回到监狱。囚犯、狱警和JR工作室成员一起用扫帚粘贴，大家有说有笑，几个小时不到，囚犯们的面孔就铺满了监狱院子最中心的区域。JR通过后期营造出他们身处洞穴的错觉，旨在引发观众对监狱问题的思考。
“特哈查比”（Tehachapi）项目以此为开端，在接下来几年内陆续开展新活动。如今，很多参与项目的囚犯被转移到安全级别较低的监狱，或是因为表现良好而获得假释。一位曾因脸上的纳粹标志文身而收获关注的囚犯在刑满释放后，先是洗掉文身，然后参加社区工作，帮助更多狱友回归社会生活。
《那不勒斯编年史》，意大利那不勒斯主教座堂外立面，2025年，©JR
“Ciao！有一位法国来的艺术家想将那不勒斯人肖像制作成壁画，我们在街角设置了影棚，你愿意来拍摄吗？”
这就是JR的“编年史”（Chronicles）项目最新一期的创作过程——JR和团队在特定时间内站在那不勒斯街头，直接拦下路人，开启对话，随机寻找被拍摄者。
“我是否能完成这个作品，它又是什么样的，几乎全由这些居民来决定。”
最终，团队在七个街区总共收集了606位来自不同背景的那不勒斯人的肖像与故事，每一位被拍摄者都自主决定他们将如何呈现自己的面孔。2025年秋天，任何一个路过那不勒斯大教堂的人，都不会错过铺满其外立面的这个作品——一幅有关那不勒斯复杂、热烈、充满多样魅力的集体肖像。
相比于其他将被拍摄者面孔无限放大的作品，受到墨西哥壁画家迭戈·里维拉启发的“编年史”项目，以同时呈现数百人的面孔为核心。它从Les Bosquets所在的克利希-蒙费梅伊出发，抵达过旧金山、纽约、迈阿密和京都，探讨城市性格或者社会议题。
这些高度写实又兼具诗意的大型作品，带来了立足当下的史诗感——将独属于城市的叙事，交由真正生活在这里的普通人的面孔来讲述。
JR大多数公共艺术项目的最终呈现几乎全由参与者决定。
在JR二十余年的创作生涯里，你总能摸到几个不断延展的脉络、几个不断深入的主题，以及几张反复出现的面孔。
如今的JR，仍经常骑着电动车在不同城市里独自穿梭，与无数面孔擦身而过。有时候，他们会给JR新的灵感，然后JR会寻找更多面孔，去更多地方，与当地社区并肩行动，保持投入与创作。
“你仍然相信艺术可以改变世界吗？”
“我相信艺术可以改变我们看世界的角度，这本身就是改变世界。”
总策划：徐宁
摄影：黎晓亮
编辑 & 采访：邵一雪
撰文：孟桐竹
设计：张晓晨
摄影助理：姜雨达（ASTUDIO）、邓昕、杨涛、王光
修图：杨超（Lenshead）
制片：Vanora Liu（ASTUDIO）
器材支持：IN studi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