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明珠：从“小王文娟”到“大王志萍”的艺术求索

更新时间：2025-12-07 09:37  浏览量：2

越剧大师系列之王文娟和她弟子们(三)

在越剧星空中，有这样一颗星：她的光芒，并非生来就在天幕的固定方位，而是历经轨迹的偏移与回归，最终绽放出既承袭传统、又辉映时代的独特光华。王志萍，这位被誉为“小王文娟”却又执着走出自我之路的艺术家，其艺术人生，恰似一部关于选择与超越的传奇。她的故事，不仅关乎一个流派的薪火相传，更映射了一位女性艺术家在时代变迁中，如何平衡艺术、家庭与自我实现的生命韧性与智慧。

一、 东海之滨：天赋异禀的“小王文娟”

1966年王志萍出生于浙江舟山。大海赋予了她开阔的胸怀与灵动的气质。1980年年仅14岁的她踏入定海县越剧团，天赋的光芒迅速显现。两年后她考入舟山小百花越剧团，成为备受瞩目的新星。真正让她进入越剧中心视野的，是1984年。她随团赴沪演出《红楼梦·黛玉焚稿》，其扮相、唱腔与宗师王文娟的惊人相似，瞬间折服了上海戏迷。台下的惊呼“小王文娟”，不仅是一个美称，更像一个为她预设的命运标签。

这份神似是天赋的厚礼，却也可能是成长的桎梏。幸运的是，她被真正懂得欣赏的人看见了。徐玉兰、孟莉英等名家观演后，激动地致电王文娟。当王文娟亲眼见到这位酷似自己的后辈时，看到的不仅是外在的模仿，更是骨子里那份难得的钻研劲儿。1985年在袁雪芬院长等人的促成下，王志萍正式拜入王文娟门下，成为其第七位弟子。从此，她的艺术血脉与“王派”正统紧密相连。1986年她在江浙沪越剧青年演员电视大赛中以最高票数荣获唯一一等奖，“小王文娟”的名号响彻江南。

二、 浦江风云：黄金时代的聚与散

1987年在“红楼挖角风波”的时代大潮中，王志萍与钱惠丽、单仰萍一同作为新生代翘楚被引入上海越剧院红楼剧团。这是她艺术生涯的第一个黄金时代。在更高的平台上她主演《追鱼》《红楼梦》《春香传》等经典，与郑国凤等优秀小生搭档，迅速成长为能挑大梁的台柱。她的表演，在精准继承王派清丽婉约、细腻含蓄的同时，已开始显露独特的灵动与张力。

然而，人生轨迹在1990年代初期陡然转折。当艺术事业如日中天时，家庭的召唤让她面临艰难抉择。为与远在日本的丈夫团聚，并亲自照料年幼的孩子，她毅然放下国内的一切，远赴东瀛。这一决定，连恩师王文娟的苦心挽留也未能改变。在异国他乡，她一度远离舞台，经历了从聚光灯中心到平凡生活的巨大落差，甚至一度遭遇失声的困境。这段蛰伏期看似是艺术的停滞，实则是一次生命的沉淀与内心的重审。它让王志萍得以在远离喧嚣后，更深刻地思考艺术的真谛与个人的追求，也为她日后的艺术突破，积攒了厚重的生命厚度。

三、 破茧成蝶：回归后的创新与巅峰

1998年王志萍携子回国。次年她以一出《追鱼》宣告舞台生命的强势回归，并重归上海越剧院。此时的她，洗尽铅华，对艺术有了更为自觉和深刻的认知。她不再满足于做最像的那个传人，而渴望成为“既有传承，又有自己”的艺术家。

这一艺术自觉的巅峰体现，是2002年的《蝴蝶梦》。在这部充满实验色彩的作品中，她一人分饰端庄的田秀与俏皮的寡妇两角，大胆突破传统行当界限，将王派的典雅醇厚与傅派的灵动活泼熔于一炉。舞台上，她连走两个大圆场仍唱腔流畅、咬字清晰，在“鹞子翻身”等技巧中展现惊人的稳定性与控制力，使角色切换层次分明、入木三分。该剧为她一举夺得中国戏剧梅花奖与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主角奖，标志着她艺术风格的成熟与自立。

此后，她的创新探索愈发深入。在改编自热门IP的《甄嬛》中，她为塑造身处权力漩涡的深宫女性，展现了永不满足的艺术追求。她曾为一场无声嘶吼的哭戏，在开车等红灯的间隙反复练习，只为在舞台上以极致克制传递内心崩裂；巡演中，她每场微调细节，或是以快走骤停倒吸冷气的肢体语言表现惊悸，或是以含笑说出话里藏刀台词的方式传递绵里藏针的城府，并在旋律不变的前提下，于吐字归韵中强化王派特有的醇厚与韧性。这些精心打磨，让古典的流派神韵与当代的复杂人性产生了深刻共鸣。

四、 薪传有道：为师为友的传承者

作为上海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和领军人才，王志萍深知肩上的责任。她谨记恩师王文娟“舞台上要复杂一点，舞台下要简单一点”的人生信条，并将其奉为艺术与生活的圭臬。这份信条也深深融入她的传承之中。

她对于弟子的教导，严苛而不失温度，精准而充满智慧。教导关门弟子李旭丹时，为练就《红楼梦·焚稿》中“咽—甩—收”的精准哭腔，不惜“筷子敲牙关”；而在指导陈群瑶演绎同一场戏时，她则强调 “哀莫大于心死”，要求“入心入情、不多不少” ，将表演从技术层面升华至情感与哲思的高度。对于弟子潘巧巧在《追鱼》中展现的“水形指”，那是她要求对方在脸盆里苦练三个月的成果；而当陈群瑶在新版《梁祝》中大胆融入现代舞元素引发争议时，她一句 “胆子大，但腔还在，就是王派” 的肯定，既守护了流派的根脉，又为创新探索撑开了保护伞。

这份传承是双向的、温暖的。她会为病床上的恩师王文娟闪送舟山海鲜以表牵挂；而王文娟大师，即便年届九旬，仍会亲临彩排现场，为王志萍及其弟子们的念白唱腔逐字逐句推敲，甚至手书“王派艺术薪火相传”时反复琢磨数小时，其用心令人动容。这不仅是技艺的传递，更是艺术精神与人格品性的衣钵相承。

五、 艺德辉光：简单与复杂的辩证

在同行与后辈眼中，王志萍的艺术人格丰富而统一。对艺术，她极致“复杂”。老搭档钱惠丽最深有体会，两人为打磨《梁祝》一个身段或眼神，可以关掉手机，不顾疲惫反复排练至深夜。这种近乎苛刻的追求，是她们数十年舞台默契与作品常演常新的基石。

而对生活与人际，她努力回归“简单”。与黄金搭档郑国凤分开时的不舍痛哭，毫无掩饰地流露着她对深厚情谊的珍视；在剧院中，她毫无保留地提携青年演员，倾囊相授，是后辈眼中专业而温暖的引路人。备战重要演出时，她可以隔绝外界干扰，全心投入；而走下舞台，则低调谦和，将光环归于艺术本身。这种“台上复杂，台下简单”的哲学，让她在艺术探索的深海中保持纯粹，也在人间烟火里守护本真。

结语：在变与不变之间求索未来

王志萍的艺术旅程，是一场在“像”与“不像”、“守”与“破”、“离开”与“回归”之间的精彩辩证。她以自身的实践证明，真正的传承，绝非刻板的模仿，而是在深入血脉地理解传统精髓后，以自身的生命体验与时代感悟，为其注入新的活力，最终实现从“小王文娟”到“大王志萍”的华丽蜕变。

她的人生选择与艺术突破，展现了一位当代艺术家在事业与家庭、个人追求与时代使命之间，所能拥有的勇气、智慧与平衡之力。如今，她对于越剧未来的思考愈发清晰：艺术不仅要“独乐乐”，更要立足当代市场，服务广大观众，实现“众乐乐”。这让她从一个卓越的表演者、一个用心的传承者，升华为一位具有开阔视野的行业求索者。

从东海之滨到浦江之畔，从天赋的模仿者到自成一家的创造者，王志萍的故事，是一曲关于越剧艺术在当代流变与生长的婉转长歌。她的光华，既照亮了王派艺术的前路，也为所有在传统与现代之间跋涉的艺术家，提供了一个充满韧性、智慧与温度的鲜活样本。这颗“海上明珠”的光芒，仍在持续照亮着她所热爱的舞台与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