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绝妙佳作，见墨竹情深：从“胸有成竹”看苏轼与文同的艺术人生
更新时间：2025-04-18 08:51 浏览量：15
（我的文章）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
——苏轼《答谢民师书》
提起苏东坡的诗文，一般人首先想到的是他的“两赋一词”，即前后《赤壁赋》和《念奴娇•赤壁怀古》。其实，东坡先生一生写了许多好文章，《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就是其中的绝妙的一篇。
筼筜谷（yún dānggǔ，筼筜，生长在水边的大竹子。）在陕西洋县西北，谷中多竹。
宋神宗熙宁八年（1075），文同任洋州知州，曾在此谷中筑亭。文同是苏轼的表兄兼好友，北宋大画家，善画山水，尤善画竹，创深墨为面，淡墨为背的竹叶画法，开后世“湖州竹派”先河，他曾经画了《筼筜谷偃竹》这幅画赠给表弟苏轼，可惜此画没有传下来。元丰二年（1079）正月，文与可病逝。七月，苏轼在湖州曝晒书画，看到文与可的这幅遗作，睹物思人，便写下了这篇情深谊重的题画散文。
《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不过是一篇绘画题记，却写出了文同高明的画论、高超的画技和高尚的画品，写出了作者与文同的友谊之深，情感之厚；文章看去好像随笔挥写，实际却是形散神凝，“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全文好像从作者胸中自然流出，汩汩滔滔，毫无滞碍，语句不加任何雕琢，文从字顺，活泼流畅。苏轼以文论画，借画言志，将艺术理论与人生境界熔铸为一，令尺牍小品升华为跨越千年的美学对话。
一、笑泪交织，情寄笔端
苏轼以《筼筜谷偃竹图》为轴，铺陈了他“胸有成竹”的艺术哲学。
在文章开头，他提出了十分精妙的画竹主张。“胸有成竹“的成语，就是从这里来的。文章接着说：“与可之教予如此。“点明被追怀、悼念的《筼筜谷偃竹》的作者文同。是文同这么告诉苏轼的。苏轼也是诗人而兼书画家，他和文同建立了深厚情谊，不只因为是朋友、亲戚，也不只因为彼此的政治倾向一致，还因为他们有着共同的艺术爱好，他们写文章赠答，用诗歌唱和，而且在画竹方面属于同一流派。文同关于画竹的主张，实际上也是苏轼的主张。苏轼很谦虚，他说这些艺术见解是文同告诉他的。而且，苏轼还讲述了实际是艺术理论与艺术实践的关系，并且提到一般的认识论原理上来强调实践的重要性。他主张画竹须“先得成竹于胸中”，强调凝神观物、提炼物象本质的创作真谛，暗合“道技合一”的东方美学。文中更以文与可的轶事为引，细述二人诗画酬唱、互赠戏谑的雅趣：赠绢求竹的狡黠，笑骂“袜材”的谐谑，皆在墨香中交织出宋代文人谈艺论道的鲜活图景。
文同对自己的画竹，开始并不很看重，人有请求，就答应为之作画。不料其后四面八方拿着绢绸请求作画的人脚踩着脚，越来越多，文同便厌烦了，把绢绸投掷在地，说是用来做袜子，表示极端轻视。文人官僚之间把他这件事当作谈话的资料。苏轼通过求画人的“足相蹑于其门“，写出文同画竹的为人们所喜爱和贵重，又通过文同把缣素“投诸地而骂“，写出文同的不肯自居于画匠，以画竹作世俗应酬，沽名钓誉。
二、湖州竹派的双璧：文同与苏轼的艺术成就
在北宋画坛上，文同（1018年～1079年，字与可，梓州梓潼郡永泰县〈今四川绵阳市盐亭县〉人）与苏轼（1037年—1101年，字子瞻）这对表兄弟，以竹为媒，共同开创了中国文人画的新境界。他们不仅是“湖州竹派”的奠基者，更以独特的艺术理念与深厚的情谊，在艺术史上留下了一段佳话。
文同：墨竹宗师与“湖州竹派”的创立
文同被誉为“墨竹大师”，他首创“浓墨为面，淡墨为背”的竹叶画法，将书法笔意融入绘画，使墨竹脱离工笔设色的传统，成为独立的文人画题材。他主张“胸有成竹”，强调作画前需对竹的形态与神韵了然于心，这一理论被苏轼总结为成语，成为后世艺术创作的典范。
宋神宗元丰元年（1078年），文同被任命为湖州太守，虽未到任便病逝，却因画风影响深远而被尊为“文湖州”，“湖州竹派”由此得名。
苏轼：从文人到画家的跨界升华
苏轼不仅是文学巨擘，更是“湖州竹派”的重要实践者与理论奠基人。他曾向表兄文同学习画竹，但却自成一格，以“神似”超越“形似”，提出“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苏轼《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的颠覆性观点。苏轼画竹不拘小节，常用一笔从地直贯于竹顶，笔势如行云流水，米芾曾惊叹：“竹生时何尝逐节生？”他的《潇湘竹石图》以简淡笔墨勾勒竹石之韵，成为文人画的典范之作。
三、“胸有成竹”：艺术理论的凝练与升华
苏轼在《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这篇回忆性散文中，以悼念文同为引，系统阐述了自己“胸有成竹”的创作观。这一理论包含了三重境界：
1. 观察与融会：从自然到意象
文同任洋州知州时，经常在筼筜谷观察竹子在四季的不同变化，将竹的形态、气质内化为“胸中之竹”。苏轼总结道：“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强调艺术家需要通过长期观察，捕捉竹的内在生命力，而不是机械地摹写枝叶。
2. 灵感与捕捉：兔起鹘落的瞬间
苏轼以“兔起鹘落，少纵则逝”比喻创作灵感的稍纵即逝。就像兔子刚蹿起来，鹘鹰就要猛扑下去，只要稍有一点放松就错过去了。他认为，当意象在胸中酝酿成熟，必须“振笔直遂”，以迅疾笔触将其定格在纸面，否则“神韵”便会消散。
3. 心手相应：技法和境界的统一
苏轼坦言自己虽然懂得其理，却难于达到文同的境界，关键在于“心手不相应”。他提出艺术需要“技道并重”：既要有深厚的观察与构思，也需要通过反复实践磨炼技法，才能实现“从心所欲不逾矩”。
这一理论不仅适用于绘画，更成为中国古代文艺创作的普遍法则。明代徐渭、清代郑板桥等人都受其启发，甚至现代艺术教育仍然用“胸有成竹”强调构思的重要性。由此可见东坡先生的画艺理论水平之高，艺术前瞻性又是何其了得，在下只想也只能是发自内心地怒赞！
四、墨竹戏语：艺术交往中的幽默与深情
文同与苏轼的情谊，超越了寻常表亲之间的亲谊，两人更像艺术上的知己。他们的书信往来充满机锋与调侃，展现了文人特有的诙谐、默契与雅趣。
“清贫太守”与“千亩竹笋”
文同任洋州知州时，常游筼筜谷观察竹子四季不同姿态。苏轼写诗跟他开玩笑说：“汉川修竹贱如蓬，斤斧何曾赦箨龙。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表面调侃文同“贪吃竹笋”，实则暗赞他将千亩竹林化为胸中意象，同时也赞颂了表兄为官的清正廉洁。文同读信时正和妻子用笋佐餐，不禁大笑喷饭满桌，回信道：“世无知己，唯子瞻识吾妙处！” 这场“误解”正是二人心意相通的见证。
“袜材”与“万尺竹”
由于文同画竹名气太大，前往求画者纷至沓来，他不胜其烦，将求画的绢布扔在地上骂道：“我要把它们全做成袜子（穿在脚下踩，省得这些人来烦我）！”苏轼反以“万尺竹”理论调侃：如果用绢二百五十匹画竹，岂不是可得万尺绢？文同哑然失笑，赠《筼筜谷偃竹图》以谢。这幅画仅数尺，却蕴含“万尺之势”，成为苏轼毕生珍藏。
五、睹画思人：生死相隔的艺术悲歌
元丰二年（1079年）七月七日，苏轼在湖州曝晒书画时，忽见文同所赠《筼筜谷偃竹图》。那时候表兄文同已去世半年，画上墨竹依旧挺拔。苏轼“废卷而哭失声”，因此挥泪写下《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这篇足以流传千古的绝妙佳作。
文中，他以“车过腹痛”的典故自喻：曹操曾与桥玄约定，若一方离世，另一人经过墓前需要用鸡酒祭奠，否则“车过三步，腹痛勿怪”。苏轼借古人之诙谐，写今朝之沉痛——唯有最亲密者，方可以戏言寄哀思。这种“以喜衬悲”的笔法，将悼亡之情推向极致：昔日戏笑愈欢，今日悲痛愈深。
六、“行云流水”：文章艺术的三重境界
苏轼主张文章应“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这篇悼文恰是其理论的完美实践：
1. 结构自由而神凝
文章以“画竹理论—交往轶事—睹物悼亡”为线，看似散漫，实则紧扣“墨竹”主题。议论、叙事、抒情交错，如竹枝交错，形散神聚。
2. 语言庄谐相生
文中既有“胸有成竹”的严肃理论，亦有“喷饭满案”的幽默场景。可以说，庄重处如黄钟大吕，诙谐处似清风拂竹，这正是苏轼“姿态横生”文风的最佳体现。
3. 情感真挚而克制
苏轼没有直写悲怆，而是通过“曝画—忆事—释理”层层递进，让哀思自然流淌。结尾引用兄弟苏辙的《墨竹赋》，以“庖丁解牛”“轮扁斫轮”类比文同画艺，将个人情感升华为艺术哲思，余韵悠长。
结语：墨竹不朽，文心长存
文同与苏轼的交往，是艺术史上一段“以竹为骨，以墨为魂”的传奇。他们以“胸有成竹”的理论重塑了文人画的精神内核，更以真挚情谊诠释了人间知己的至高境界。苏轼的散文，恰似他笔下的墨竹：既有“振笔直遂”的淋漓，又有“疏枝密叶”的深邃。千年后重读此文，我们依然能够在竹影婆娑间，想像两位艺术巨匠的幽默打趣的笑语与苏轼失去知己亲人后锥心之痛和眼角脸颊上的点点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