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廷信丨论艺术学研究的问题意识
更新时间：2025-12-12 22:32 浏览量：3
作者
王廷信 中国传媒大学艺术研究院
原文刊于《艺术学研究》2024年第6期
【摘要】
问题意识是学术研究的出发点，是牵引学术研究的动力。认知的愿望、社会的追问及关联的效果，推动着学者去探索艺术理论问题和解决方法。古今中外的艺术理论问题大致可以分为四种：基础性问题、艺术本体性问题、关联性问题、应用性问题。在艺术学研究中，发现问题，就是寻找现象和原因之间的关联，包括艺术的内部关联和外部关联；解决问题，则是将历史和逻辑两种方法结合在一起去解决问题。由于艺术理论具有时代性、科学性、人文性和相对性特征，在艺术研究中需要寻找多种方法来进行思考，而艺术人类学作为一种研究方法，能够帮助我们不断发现新的问题，借助人类学独特的视角和方法可以回应和解决这个时代诸多新的艺术问题。
引言：以问题为牵引
世界上伟大的哲学社会科学成果都是在回答和解决人与社会面临的重大问题过程中创造出来的，这也是学术研究的重要意义。所谓学术研究，就是发现问题，揭示其后的原因，并对未来的发展趋势作出预测。放诸艺术领域，面对各类艺术，我们常能看到很多生动活泼的现象，这种现象为什么会出现？我们认为艺术应该是美的，但为什么相当一部分艺术看上去并不美？在研究过程中，学者需要揭示现象背后的原因，理顺原因之间的关系，以便更好地理解现象、解释现象。
那么，研究艺术理论问题，对艺术发展的趋势有没有预测作用？哪些理论能准确预测艺术的发展趋势？这些都是理论研究中非常关键的问题。艺术中存在许多矛盾的现象，诸如内容和形式的矛盾、时代和风格的矛盾、媒介材料和表现方法的矛盾等，这些由矛盾所引出的问题，都需要学者予以关注。
今天之所以还在不断讨论艺术是什么，是因为时代的变化赋予艺术独特的、不同于以往的表现形式，这促使研究者不断去思考艺术在今天应该具备或者已经具备何种属性。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当今世界正面临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在这变局中，中国该怎么办？他提出了“中国之问、世界之问、人民之问、时代之问”。在这样的契机下，我们不妨把问题延伸到艺术研究领域，思考如何用艺术的方式或者用艺术理论来回答中国之问、世界之问、人民之问、时代之问。
一、研究对象和“问题”来源
（一）艺术理论研究的对象
所有的艺术活动都围绕艺术作品而来，离开艺术作品，艺术将无从谈起。内容和形式是构成艺术作品最关键的部分，无论理论话语怎么变，都很难离开这两个概念。涉及内容时，艺术家会考虑如何选择作品题材，如何确定作品主题，如何将自身的情感有效地注入艺术作品当中；涉及形式时，艺术家所选择的体裁、样式、媒介、技艺、风格，都围绕对艺术作品的最佳呈现而进行。内容也好，形式也好，人是支撑二者的根本因素，因为艺术作品作为一种独特的文化形式，是由人创造出来的，体现着艺术家独特的个性。艺术家的个性，除了艺术家自身的天性之外，还受到社会和自然的影响。从社会层面而言，民族、风俗、宗教、政治、经济、科技等都是构成社会的关键要素，都会对艺术家产生深刻的影响。比如，各民族艺术有其独特的风格，艺术家会受到民族习惯、民族审美风尚的影响，并将独特的题材、主题、情感、形式等贯注到自己的艺术作品中去，带给受众别样的审美感受。从自然层面而言，自然环境对艺术创作的影响也非常大。在中国古代的诗词和绘画中，经常会有气候、地理、植物、动物等自然现象出现。例如，山水画是人在与自然接触的过程中触景生情、借景抒情，把景融入人的精神世界，进而用不同的内容和形式表现出来的艺术作品。
艺术理论研究对象示意图。
所以，艺术的核心是艺术作品，决定艺术作品的根本因素是人，而社会和自然又深刻地影响着人，使艺术家以不同的方式创作出风格迥异的艺术作品。按照这样一个逻辑关系可将艺术研究的对象概括为：艺术的历史，艺术作品的构成，影响艺术的因素，艺术在人类社会的价值，艺术如何传播、如何接受，等等。
（二）艺术“问题”的来源
关于艺术理论学术问题的来源，笔者认为首先源自人类认知的愿望。马斯洛心理学认为，人是有认知冲动的，这种冲动不同于人的生理性的冲动，它是建立在较高层次上的冲动。在人类社会中，正是那些有认知欲望和认知冲动的人带动着社会发展。艺术研究亦是如此，许多问题都源于人的认知冲动，例如追问音乐中的共鸣问题，对于普通人而言有共鸣、能感觉到身心愉悦就可以了。但是对于研究艺术理论的人而言，就要从深层次去追问和探究。
其次，艺术问题源自社会的追问。毛泽东于1942年《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提出了许多与艺术相关的问题。作为一位政治家、军事家，他为什么思考艺术的问题？艺术与中国共产党、与中国革命的进程有什么关系？这些都是来自社会、来自政治的追问。此外，经常有人会问艺术有什么价值，这背后也是来自社会的追问，艺术家并不直接创造物质财富，他们创造的是精神财富，这需要艺术研究者从艺术与社会经济的关系角度加以探寻和分析。
最后，艺术不是孤立的，艺术家受社会和自然的影响形成独特的个性。艺术便与社会、民族、宗教、政治、经济、自然、气象、地理等都产生了密切的关系。因而，需要从关联的角度来思考艺术问题，找到对艺术有支撑作用和关联作用的根本因素。
综上，认知的愿望、社会的追问及关联的效果，推动着学者去探索艺术是什么，艺术具有什么属性，艺术的特征是什么，艺术由什么构成，艺术的结构是怎样的，以及艺术活动如何进行，进而去寻找艺术现象背后的原因及其脉络。艺术是什么、怎么样、为什么、怎么做、有何价值与成效，是艺术理论研究过程中发现问题的基本思维方式，或曰推动问题产生的根源。面对一个艺术现象，大多可从这五个方面进行提问。
二、艺术研究的“问题域”
（一）艺术问题的类型
纵观古今中外的艺术理论，艺术的学术问题大致可归纳为四种类型：
第一种是基础性问题。基础性问题的关键在于对艺术历史的考察，无论是艺术通史，还是艺术的断代史、专门史。深入研究艺术史，理清艺术发展的来龙去脉，才有可能发现新的问题。可以说，艺术史是艺术研究的基本起点。
第二种是艺术本体性问题，本体性问题就是关于艺术构成的问题。为什么艺术有这么多门类、样式？艺术本体的特性究竟是什么？这涉及艺术的基本原理。从哪些方面能够把艺术的样式特征描述得更加准确？艺术对社会、受众有什么价值？这又涉及艺术的价值性原理和运行性原理。运行性原理关系到艺术创作本身，有的艺术家能够运用特殊的技艺，把一堆看上去很不起眼的东西变成一件赏心悦目的艺术作品，这便是创造性运行。探讨艺术问题不能仅停留在艺术本身，还需要关注艺术传播、艺术消费、艺术接受等，这些也都涉及艺术的本体性问题。
第三种是关联性问题。影响艺术的因素非常多，政治、经济、文化、科技、教育是对艺术产生影响的重要因素，因此一些关联性问题就颇值得关注和研究。艺术是一种文化样式，艺术家与自然和社会的接触程度、接触范围不同，与艺术关联的因素对艺术家所产生的影响也不同，自然会形成不同的艺术创作个性。在艺术理论的问题域中，关联性的学术问题应该是最多的。
第四种是应用性问题。艺术既受到政治、经济等因素的影响，也会反过来影响这些因素，因而产生了艺术的应用性问题。人类学家方李莉曾经做过关于艺术乡建的理论思考，那么艺术对于乡村建设有什么价值？艺术作为文化的独特形式，如何将之与乡村建设关联起来进行思考？此外，艺术对文化产业的生成有什么样的价值？可以说，文化产业有相当一部分内容是艺术的，形式也是艺术的，但是为什么同样是艺术，有些能够产生经济价值，有些却不能？还有艺术传播的问题，都是在艺术研究过程中要涉及的问题，也是应用性极强的学术话题。
基础性问题、本体性问题、关联性问题和应用性问题四大类问题基本囊括了当下艺术理论研究“问题域”的基本类型。
艺术理论的“问题域”示意图。
（二）发现和解决问题的方法
前文提到发现问题的思维形式，包括推动问题产生的根源、对艺术理论研究四种问题类型的探讨。在所有的研究过程中，发现问题都是最关键的。
发现问题，便是寻找现象和原因之间的关联，这些关联大致可以分成艺术的内部关联和外部关联两类。内部关联是对艺术本体的研究，涉及内容和形式之间的关联及其相互影响。在内容中，各要素之间相互联系和影响，如一部作品中有不同文化背景、不同阶层和不同生活动机的人物出现，人物之间的关系是如何处理的？外部关联，是艺术与其他事物之间的关联。艺术受多种因素的影响而形成，哪些因素是主要的，哪些因素是次要的，能否分清楚主次之间的关系是较为复杂的问题。例如，在相对闭塞的社会，主要受民族传统、民族习惯的影响，当这样的社会、民族甚至部族转入现代社会之时便开始受到现代社会的体制、政治意识形态、文化形式的影响。
发现问题后，怎样解决问题？解决艺术问题的方法有很多，总体可分为两种：一是历史的方法，二是逻辑的方法，这两种方法常常需要结合在一起去解决问题。为什么它们既是独立的，又是密不可分的？因为在研究历史的过程中，逻辑是向历史渗透的；而在研究逻辑的过程中，如果没有历史的基本脉络和线索，逻辑也难以构成。历史在时间范围中延续，事物在特定的时段中演进的过程，是由其在特定背景下所形成的连续性事件构成的。我们认为唐代的艺术和宋代的艺术有区别，这是时间上的差距，但是离开唐代和宋代的社会背景，则无法探析唐代艺术与宋代艺术在风格样式上的区别。所以，历史为研究提供了最丰富、也是最基础性的东西。
我们在艺术研究过程中一再强调历史的研究是最重要的。艺术的历史无法回避特定社会背景下的艺术事件，无法回避艺术家受环境影响所持有的创作理念、创作方法，以及在此情形下形成的创作事件。在艺术史研究中，历史事件、创作实际、史料文献及史观都很重要。这些都是用来去还原艺术史真相的基本材料。在研究艺术史的过程中，既要用文献研究，又要用图像、实证性的文物研究。艺术人类学所倡导的田野调查、民族志、图像志等方法为还原历史提供了非常有价值的帮助。艺术历史研究为艺术观念的生成提供经验，缺少这种经验，单纯依靠概念判断是无法完成的。
从古希腊开始，就有不少人研究逻辑问题，尤其是亚里士多德专门研究过逻辑学。今天，逻辑依然是人类面对世界时最重要的思维方式，如果简单概括这种思维方式，就是对事物发展规律在因果关系中的理性推演。在艺术研究过程中，我们不断地强调因果关系，就是讲逻辑。逻辑尤其是艺术逻辑的构成，是基于人的情感的，是基于感性与理性相统一的。科学研究的对象可以用实验的形式加以还原，但是艺术理论研究的对象很难用科学实验的方式还原，因为艺术是以人的情感为特征的精神形式。大多数情况下，思考艺术理论的逻辑是感性和理性相统一的逻辑，这种逻辑可以让我们在思考艺术理论的过程中获得充分的空间。如果我们的思维只关注一个孤立的事物而没有逻辑推演，那么就不能由此及彼，逻辑的方法可以让我们在空间中更加辩证地认识到艺术的基本特征和规律。
美学和艺术的其他分支学科的研究方法有很多，但是最根本的仍是历史和逻辑两大支柱性的方法，它们也是解决问题的根本性方法。
三、中西方解决“问题”的差异
（一）西方：解决“问题”的分工
随着工业文明的兴起，社会分工开始出现，现代社会和古代社会的区别在于分工越来越细。笔者大致梳理了从古希腊至20世纪西方艺术研究的基本脉络。
西方艺术研究的基本脉络。
西方文明的重要源头在古希腊，古希腊时期的学术以哲学为主导，今天的艺术学、艺术人类学、艺术传播学、艺术心理学等学科在古希腊时期尚未出现。与古希腊同期，世界大多数文明都在思考哲学问题，思考人类文明在启蒙阶段最重大的问题，如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人都在做这样的思考。柏拉图的《理想国》中提到什么样的人可以在理想国中生存，《理想国》用理念的显现说明世界万事万物之间的关系。今天思考古希腊时期的艺术理论，更多的是在古希腊的哲学著作中找出与艺术相关的理论源头。之所以能在其中找到相关理论文献，是因为古希腊哲学家从整体角度思考世界问题之时涉及了艺术。众所周知，古希腊的体育、艺术、戏剧、雕塑和建筑都非常发达，哲学家在这样的环境中思考世界观的问题及宇宙观念时，几乎都会想到艺术，思考艺术是什么样的，为什么要有艺术，艺术和人之间的关系究竟是什么。
中世纪时期，基督教神学体系占据主导地位。这一时期出现了阿奎那、奥古斯丁等伟大人物，他们的著作都思考了哲学问题，但是，他们将哲学和神学联系在一起。在过去和现在，关于人从哪里来，宇宙如何形成，都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从古希腊到中世纪，其实都是在探讨宇宙观的问题。中世纪时期，在神学的主导下，人们讨论艺术问题时更多会探讨宗教与艺术之间的关系。
文艺复兴时期是一个伟大的时代，其伟大之处在于涌现出很多天才式的人物。这些人往往不是专攻一行的，像达·芬奇既是一个画家，也是一个数学家。可以说，文艺复兴时期的人物全面爆发了他们的创造力。在艺术领域，很多艺术家边创作边思考，把科学理性思维渗入艺术创作中，同时也融入他们对艺术的认识中。这一时期，艺术创作的影响力非常大，但是理论成果并不算丰富。
18世纪，美学从哲学中独立出来，其标志是鲍姆嘉通的出现。鲍姆嘉通认为，人们在研究理性问题的时候，忽略了对人类有直接影响的感性世界，而美是感性世界中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所以鲍姆嘉通主张美学应从哲学中独立出来。美学出现后，西方的艺术研究逐渐专门化。康德、黑格尔、谢林等一大批哲学家，都是伟大的美学家。尤其是黑格尔在研究美学时，认为艺术才是美学专门的研究对象，对美学地位的提升及艺术作为美学的主要研究对象的确立，都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19世纪下半叶，一些理论家和艺术家发现，许多艺术理论家、美学家其实都没有艺术创作的经验，却对艺术创作指手画脚。这一时期，德国首先出现了一大批艺术家反对美学家对艺术话语的主导权。我们现在之所以称康拉德·费德勒是“艺术学之父”，是因为费德勒的很多好朋友都是艺术家，他们经常讨论艺术问题，对艺术有共同的观点和立场。费德勒认为，单纯的美学没有办法更加全面深入地解决艺术问题，所以他提倡艺术学应该从美学中独立出来。从19世纪下半叶开始，美学家不再掌控艺术话语权，更多的理论思潮诸如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等开始出现。艺术学主导艺术理论话语的现象开启了20世纪的人们对艺术多元化的探索。
20世纪，尤其是现代主义思潮出现以后，艺术理论变得多元化的同时也更为扑朔迷离，这种多元化与当时发生的世界大战、民族大迁徙等历史背景有非常大的关系。直到今天，我们依然感觉虽然理论样态、理论工具越来越多，但是似乎越来越没有办法把艺术讲清楚，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也是值得我们研究的学术问题。
（二）中国：解决“问题”的无分工
中国古代在文学艺术领域的分工并不明确，很难对文学家或艺术家的身份作出清晰界定。中国古代的文学艺术史基本上是文人史，因为大多数优秀作品都是文人创造出来的，而针对艺术的理论性思考，也是由众多能识文断字、有艺术经验的理论家写出来的。所以，中国先秦时期和古希腊一样，是以哲学为主导的，出现了以儒家和道家为代表的诸子百家。在诸子百家的著述中，几乎所有学者都讨论过有关艺术的问题，尤其是礼乐问题。不过，先秦诸子百家也多是在讨论哲学问题、社会问题时涉及了一些与艺术相关的问题。
汉代出现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局面。在汉代走向衰落的过程中，出现了魏晋南北朝这一动荡时期，而恰恰是在这一时期涌现出大量优秀的文学家、书法家、画家等艺术家，还有大批艺术理论家。今天我们梳理中国古代艺术理论时，发现精华的典籍多集中出现在这一时期，例如《文心雕龙》《画山水序》等。所以，鲁迅说魏晋时期是中国文学的自觉时期，也是艺术的自觉时期。这个时代的主体哲学思想是玄学，玄学是由《易经》与佛学、道学、儒学融合在一起所形成的哲学。这种哲学渗透在魏晋南北朝文人士大夫的生活环境中，也深刻地影响了他们的艺术创造。
唐宋时期，禅宗成为人们认识世界的一种方式，借助一瞬间的“顿悟”，能够由事物的现象看到本质。这种玄妙的哲学思想也渗透到唐代的艺术理论中。宋代出现了程朱理学，理学家在思考哲学问题的过程中也涉及艺术的问题。理学的思想延续到元明清时代。元代是一个特殊的时期，传统知识分子的地位并不是很高，但是由宋入元的理学家、文学家、艺术家在元代以新的面貌，甚至是隐居的面貌专注于研究哲学和艺术问题。从中国艺术史来看，唐代后期开始，由于城市的发达，民间的、世俗的艺术越来越多，到明清时期，俗的艺术开始大量出现。元明清时代，民间艺术形成风潮，出现雅俗艺术的争鸣，基于前几代艺术理论的总结性著作开始出现，例如李渔的《闲情偶寄》、刘熙载的《艺概》，都是对前代艺术哲学思想、艺术理论的总结性著作。
清末民初，面对西方列强的侵略，人们开始思考中国古代传统文化的价值问题。一部分人提出向西方学习，师夷长技以制夷，例如张之洞，思考如何解决国家困境、文化困境问题，阐述了中体西用的思想。这一时期，中国逐次接受了从日本、从西方乃至从苏联传入的政治文化思想，今天谈论的艺术最核心、最基础的概念范畴基本在这一时期出现。
从中国古代的历史来看，哲学思维和文人传统是贯穿始终的。在中国古代，凡涉及艺术理论的研究基本都出自文人之手，这种文人传统贯穿始终的状况，使得中国艺术的整体样貌是“以文率艺”的，即文学的地位比艺术的地位高，艺术创作在很多情况下依照文学的文本进行，这体现出中国艺术理论演化的基本脉络。为什么会这样，也需要我们深入思考。
中国古代的思维方式非常先进，先进之处体现在中国人面对自然和社会的作用时，对于人的价值所作的思考。中国古代的理论讲究心与物之间的关系，无论是儒家哲学、道家哲学还是禅宗的哲学，其实都是直指人心的，都是由“心”入手洗涤和锤炼人的意志力的，只不过方法和角度不同。正是因为古代中国文化善于借助哲学思想锤炼人的修养，才能使古代艺术家们创造出到今天都让人叹为观止的名作。中国古代的艺术理论家在思考艺术理论时，没有脱离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都是在关联处寻找问题。如中国艺术理论经常讲的形、象、气、神、意、文、志、雅、俗、妙等范畴，在今天依然具有旺盛的生命力。
四、解决“问题”的迷惑
这么多年来，有如此多的学者付出大量精力研究艺术理论问题，为什么还没有把艺术说清楚，或者说没有任何一位理论家的观点能够让大家全都认同，因为艺术理论的时代性、科学性、人文性、相对性是相互交叉的。
就时代性而言，时代在变，艺术也在变，时代环境会对艺术家的创作风格产生直接影响。“时代”不仅仅是一个关乎时间的概念，更是一个社会性色彩很浓的概念。每个时代的特征不同，影响时代特征的因素也有很多，主要有政治、经济、文化、科技、教育等因素及在此基础上衍生的较为具体的因素。这些因素共同作用塑造出一个时代总的特征。王国维曾说：“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每一时代的艺术家都会受时代的深刻影响，在对社会的认识、对自身的认识上产生独特的思想感受，从而创作出具备所处时代特征的艺术作品。但不同时代对每个艺术门类、对每位艺术家的影响也是有区别的，这些都需要我们敏锐判断时代特征，深入思考艺术与时代间的关系。
就科学性而言，研究艺术理论是靠历史的和逻辑的方式进行。用逻辑的方式时，主要采用因果关系进行推演，例如用形式逻辑推演采取大前提、小前提、结论的方法，也试图用科学的、可验证的方法推演艺术的特征。科学的实证性带来研究结果的客观性，科学的实证性特点让艺术研究在因果关系的逻辑推导中获得秩序感。这个问题不难理解，前文曾提到没有逻辑、没有因果关系，艺术的道理是无法言说的，所有事物的言说推导都离不开逻辑，逻辑本身就是科学最核心的东西。有了逻辑，明白了前因后果，我们认识到的世界才会是有秩序的世界。但是艺术理论研究的对象与科学研究的对象有很大区别，因为科学研究的对象是客观事物，人们通过研究发现了客观存在的规律。从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到爱因斯坦的相对论、量子力学等，都是客观存在、可以推导、可以验证的。而艺术在很多情况下是主观的，受到人的情感因素影响，艺术理论研究对象的主观情感性特征，使我们无法用完全纯粹的、科学的方法研究主观情感色彩明显的、注重个人情感经验的主观性事物。这便涉及艺术的人文性问题。
事物的多义性多由其主观性所引发，因为艺术围绕人而产生，人的主观情感决定了艺术理论研究的逻辑。离开科学，艺术的结论无法覆盖普遍的领域；但是纯粹用科学，又无法准确地推导出艺术本质特征。这与艺术的主观情感特征、个体的体验特征有非常大的关系。在今天，人的个体体验已经成为艺术理论研究很难说清但又必须面对的问题。中国人讲，言有尽而意无穷。艺术太过丰富，我们很难说清，只能是在特定的情境、特定的条件下，把艺术的某一种道理讲清楚。所以，辩证看待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的异同是有必要的。科学让人精确，人文让人丰富，不能因为艺术有明显的人文性，无法完全用科学推导而低估科学性的价值。正是因为有形形色色的艺术出现，我们才能感受到世界的丰富性。精确性让人明晰，而丰富性让人充盈。在研究艺术理论、艺术问题时，我们要去理解为什么会出现这种迷惑现象。
鉴于艺术不断变化，既不能离开逻辑推导，又不能完全依靠逻辑推导，所以艺术理论研究的结论是相对性的。康德、黑格尔等伟大的艺术理论家得出的结论在今天仍然有可以被质疑的地方，这说明艺术研究对象的特殊性造成研究方法、研究结论的相对性特征。尽管我们很难准确地描述艺术，但是我们要不断思考，寻找多种方法，努力把很难说清楚的东西说清楚。
如何更加全面准确地认识艺术，在科学、逻辑、人文的基础上，能否找到相对可靠的办法，更加清楚地观照人类的精神世界？人类文化是在满足人们的需求过程中产生的。艺术是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人在创造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的同时创造艺术。艺术史上大量的例子充分说明艺术不是孤立产生的，每一种艺术表现形式出现的背后总有其原因。影响艺术的最深层的原因是文化，艺术不能脱离文化而存在，故不能脱离文化孤立地思考艺术问题。艺术人类学的可贵之处在于它通过对文化的观察和体验来寻找认识切口。艺术人类学是未来艺术学理论研究需要关注的重要学科。艺术从来没有脱离人而存在，艺术人类学恰恰是以人的精神需求为中心，借助文化的形式去观察艺术、研究艺术，是非常有价值的研究方法。笔者认为，艺术人类学的视角有助于艺术理论研究在未来不断寻找新的问题，借助其独特的研究方法回应我们这个时代更多的艺术问题，让我们能更加清晰地看到艺术的本质和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