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制与妙悟：中国美学的心灵超越之路

更新时间：2025-12-22 06:44  浏览量：1

转自：辽宁日报

姜苡梵

如何理解中国美学传统，朱良志教授的新著《中国美学要义》，直面这一问题。这部脱胎于其北京大学经典课程、完稿于人生七十之际的著作，以“生命超越”为核心理念，通过9个核心概念的抉发，以“要义”为径，叩问中国美学的精神本源。不仅成功勾勒出一幅迥异于西方美学的精神地图，更以其独特的结构、深邃的洞见与诗性的文风，实践了一种“活”的中国美学讲述方式，在学术严谨性与大众可读性之间架起了一座优雅的桥梁。

作者从根本处挑战了以“美”为核心的普世美学观。开篇“谁能辨丑妍”便旗帜鲜明地提出，在中国传统的主导精神看来，“美，很大程度上是一个陷阱”。作者通过对老庄、禅宗美丑观的梳理，揭示了中国美学并非执着于创造“美的世界”，而是警惕感官愉悦可能导致的欲望驰骋与生命异化。这一论断，与西方自鲍姆嘉通以来将美学定义为“感性学”的路径判然有别，从起点上确立了中国美学的独立品格。

《中国美学要义》的核心在于阐释了一套以“节制”与“造化”为枢机的生命调节与超越系统。“节制之美”一章是全书的点睛之笔。朱良志教授借《周易》“文明以止”的智慧，阐发中国美学并非简单的禁欲，而是一种“归于本然”的“甘节”。它追求的是在秩序与自由、人工与天然之间达成动态平衡，其最高境界是“白贲无咎”——绚烂之极复归朴素。这一思想，与儒家“文质彬彬”、道家“见素抱朴”遥相呼应，构成了中国艺术“淡逸”“古拙”风格的精神基底。而“大矣造化功”则将这种平衡指向了更高的宇宙维度。“造化观”强调艺术创造不是主观意志的肆意挥洒，而是悉心体认天地万物生成化育的节律，最终达到“心源即造化”的物我合一。这便将个体的艺术实践，提升到了参与宇宙生命律动的形上高度。

通过对时空观、悟性论等范畴的解读，书中展现了中国美学实现生命超越的具体路径。在“时间的流动和静止”与“回荡的空间”两讲中，作者指出中国艺术的时间不是均质物理刻度，而是“节律化”的、可“静止”的生命体验；空间也非几何透视的容器，而是气息“回荡”、虚实相生的心理场域。这为理解山水画中的“三远法”、诗词中的“俯仰自得”提供了钥匙。作者点明了中国美学认知世界的根本方式：它不是逻辑分析与知识积累，而是直观全体、刹那圆成的直觉智慧，是突破知识表相、回归真实生命感觉的关键。这些观念共同支撑起一个“生命超越之学”的体系，其终极目的并非审美愉悦，而是身心的“安顿”，是在纷扰世界中重建内心的秩序。

在结构上，《中国美学要义》放弃了线性的历史叙事或严密的逻辑推演体系，采用了独特的“专题汇聚式”结构。9个讲题如同9颗璀璨的星辰，自成一体，又彼此映照，共同构成一个理解中国美学的“概念星座”。这种结构设计深得中国美学自身的神髓。它模仿了中国传统艺术批评中“精炼之辞”如“气韵生动”与“比兴之辞”如“芙蓉出水”相结合的言说方式，不追求僵化的定义闭环，而是以点到即止、引而不发的方式，为读者留下广阔的体悟空间。每一讲内部，作者又善于从具体艺术作品如《兰亭序》、倪瓒山水画、八大山人花鸟画或历史公案如庄惠濠梁之辩切入，层层剥茧，导向核心哲思，使得深奥的理论始终附着于鲜活的艺术经验之上。

更巧妙的是，概念之间存在着深刻的“回荡”关系。例如，“节制”关乎欲望的调控，“造化”关乎创作的源泉，“妙悟”关乎认知的飞跃，“小中现大”关乎境界的拓展，它们从不同侧面共同描绘了“生命超越”这一中心图景。这种非线性的、网络化的结构，本身就像一幅中国山水手卷，在徐徐展开中移步换景，气象万千，最终在读者心中合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印象。它是对西方概念化、体系化美学教科书模式的一次成功超越，其形式与内容达成了高度的自洽。

《中国美学要义》的学术价值，首先体现在其坚定的文化比较视野与清晰的中国美学主体性建构。全书贯穿了对中西美学根本差异的辨析。作者明确表示，西方美学源于对“美本身”的哲学追问，关注艺术与真理的关系；而中国美学的核心是“美的态度”，是艺术与生命、载道的关联。通过将“气韵”“虚实”“意境”等范畴置于与西方“模仿”“崇高”“形式”等范畴的对话而非对照中，本书有力地论证了中国美学是一套自足的意义生成与价值评判体系。本书是对“中国式美学”在当代语境下的一次卓越的创造性转化。朱良志教授的研究，并非故纸堆里的考据，而是带着深刻的现代问题意识。他在书中反复叩问：在技术理性主宰、欲望不断膨胀的今天，中国美学“节制”“造化”“妙悟”的智慧，为现代人提供一种对抗异化、安顿心灵的精神资源。书中对“时间”的论述——鼓励人们遵循内在生命节律，摆脱社会时钟的裹挟——直接回应了当代人的普遍焦虑。这使得古典智慧突破了学术的藩篱，具备了直接的当代关切与实践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