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意象间,续写千年自然文脉
更新时间:2025-12-23 07:36 浏览量:1
转自:湖州日报
我的名片
徐昊,安吉县上墅乡龙王村人,现为中国盆景艺术家协会第六届理事会常务副会长,中国盆景艺术大师。在吴兴区八里店镇独市古村创办湖州咫园盆景文化艺术博物馆,系统陈列450余件花盆、盆器标本及相关文献,展现中国盆景艺术的悠久历史。
午后阳光斜照,咫园白墙上的光影悄然流转。我手持相机,环绕一盆黄栌缓缓移步——左移半步,逆光勾出叶缘剔透的红晕;右挪一步,顺光浸染出满树温润的橙黄。徒弟们屏息凝神,看我于方寸间寻觅那个“恰好”的角度:要让每片叶子浸透光华,让每段枝干在阴影中挺立骨相,让这酝酿了一整年色彩的生命,在此刻倾吐其最完整的语言。
我常觉与盆景的相遇,是宿缘使然。故乡就在天目山麓,苍茫云海与嶙峋古松是童年最深的烙印。1980年高中毕业回乡,起初只是用破旧砂罐瓦盆栽种花木,看着生命在自己手中萌芽生长,那份喜悦纯粹而自然。未曾想,这竟会成为我一生事业的起点。
盆景被誉为“立体的画,无声的诗”。然而,真正使我醍醐灌顶、初窥堂奥的,是1986年秋天。
彼时,安吉县盆景协会邀请浙派盆景大师潘仲连先生授课。潘老之言,如清泉涤心。他告诫我们,盆景绝非将树木简单缩囚于盆钵之中,那是匠气;真正的盆景,乃是“心化的自然”,是创作者以自身学识、情感与哲思,同自然对话、融通后的再造。那一刻,眼前仿佛洞开一扇大门,门后,是一条需穷尽一生去求索的艺道。
自此,我的盆景之路方向渐明。一方面“外师造化”,无数次深入天目山,观察绝壁青松的风骨与生机;一方面“中得心源”,潜心研读宋元名画,从古人的笔墨意趣中揣摩树木的神韵与意境。我渐渐领悟,技艺是基石,而盆景的灵魂,在于其所承载的文化与思想。我追求一种书卷气——不是徒具文人雅趣的形式,而是将诗、书、画的美学原则,内化于每一根线条的转折、每一处空间的留白、每一种意境的营造之中。今年,又一批以诗意之名的新作如期面世。新作《茶圣遗牍》以茶树入景,关联茶文化,清雅古朴;《九天银河》以跌宕起伏的跌枝、飘枝,营造出瀑布倾泻般的动感与想象力;《寒露湿衣人》与《解落三秋叶》,则专注于表现秋的静谧与萧瑟,色彩与姿态中蕴含着浓郁的诗意。
这份艺术根脉,深植于家乡的灵山秀水间。茶香、竹韵、湖笔、丝绸,交织出雅致安谧的江南生活美学。这种与自然共生、向内追寻意趣的文化气质,与盆景艺术“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哲学内核天然契合。湖州盆景不炫技巧,不事张扬,重在韵味悠长,恰如湖州文化本身——含蓄内敛而底蕴深沉。
随着创作日益深入,一个疑问愈发强烈:盆景是“活的艺术”,前人的神品终随草木枯荣而湮灭,那绵延数千年的文脉,我们该如何触摸与传承?难道仅止于文字记述与模糊想象?一个念头由此坚定:创建一座博物馆,为文明溯源,让历史变得可触、可感、可“看见”。
我将心力倾注于历代盆器的搜集。这宛如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数十年来,我利用各种机会,在全国各地寻觅那些被时光掩埋的“泥土与火焰的诗歌”。然而这份寻觅,并非总是风雅的闲趣,其间不乏现实的拮据与得失之间的牵挂。我曾遇见一块巴掌大小的南宋官窑花瓶碎片,虽已碎裂成20余片,但其釉色与形制,于研究盆景脉络意义非凡。初次见面,对方索价甚高,我几经徘徊,终因囊中羞涩而忍痛放弃。然而那片碎片的形影,却自此萦绕于心。我常在微拍堂上一遍遍浏览,暗暗期盼它能再度现身。念念不忘,终有回响。一日,它竟真得重现于屏幕之上。我提前半小时便端坐于电脑前,屏息凝神,犹如等待一位久别的故人。最终,它被我迎回家中。
博物馆命名为“咫园”,取“咫尺天地”之意,坐落于吴兴区八里店镇独市古村。馆内核心部分,是我特设的“历代盆器专题馆”。这里陈列着数十年来潜心收集的450余件花盆、盆器标本及相关文献,从新石器时代的陶罐,汉代的灰陶,唐宋的越窑、钧窑,到明清的紫砂、瓷盆,直至现代。一条壮阔的文化长河,仿佛在静默的序列中奔涌不息。
我希望观众至此,不仅能欣赏盆景造型之美,更能通过这些坚实的器物,触摸到中国盆景那源远流长、从未断绝的文脉。这是一种文化的自信,亦是一个盆景人的自觉——我们有责任将散落的历史碎片拾起、串联,让后来者明晰自身“从何而来”。
创建博物馆,并非为了将传统供奉高阁,而是为了更好地走向未来。2022年,咫园被列入浙江省首批乡村博物馆,一批批研学团队进馆溯源,令我欣慰。更令人欣喜的是,在咫园,传统是鲜活的:古盆之侧,或许正放置着一盆实验中的新作;向学生讲解宋画构图时,亦会共同探讨如何以短视频演绎盆景的制作过程。
我鼓励年轻人勇于创新。担任“非遗杯”创意大赛评委时,对那些剑走偏锋的作品总会投以更多关注。传统绝非枷锁,而是起飞的平台。我自己也在创作中尝试融入更多当代审美,让古老的艺术诉说时代的声音。
教学相长,是这些年最深的体会。目睹年轻徒弟们从懵懂到独立创作,从模仿到形成思考,那份喜悦不亚于完成一件满意的作品。如今咫园的学徒中,不少都是“00后”,他们从全国各地赶来,学习这门技艺。
夜深时分,工作棚的灯光依然明亮,我们围着一盆未完成的作品反复探讨:该保留哪一枝?如何表现那股内在的动势?这些时刻,让我确信这门艺术必将长久地保持生机盎然。
盆中有天地,心中存文脉。这条路,我将继续坚定前行。也期待着,能有更多同行者,一同思考,一同创造,共同守护这份千年自然文脉,让它永远郁郁葱葱。
记者 陆晓芬 整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