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文亮：中国疼痛史丨私享艺术

更新时间：2025-05-06 11:08 浏览量：6

中国疼痛史

文/萧文亮

四爷的家在碱山的山脚下，碱山是个土山，它的根埋在地心底下3000多米的地方，和太行山的余脉紧紧的连在一起。也许几亿年前，它是这片土地上最高的山；也许，几亿年以后，它是这片土地上最高的山。但现在，它只是孤零零地突兀崛起的一座土山。

说是土山，就是连一棵树也没有，没有猴子，没有草药，没有瀑布，没有流水和小溪。小石头藏在大石头的下面躲太阳，大石头们就像是用土坯垒的、夯土筑的一样。每天太阳从山脚跳到山顶的时候，阳光就晒得碱土簌簌簌、簌簌簌地从山上往山下流，马勺子、土蜥蜴们就贴着地皮嗖嗖的乱穿。

在左山和右山的中间有座庙，供着自我开光的石膏伟人，石膏菩萨，石膏二爷，石膏土地公们的塑像。碱山的路修到了庙门口，庙也建在碱山进山的路上。庙的门口有一块大匾，上面用颜体字端庄地写着四个大字，庙。

碱山的山脚是些躲避太阳的滚石，半埋在白花花的碱土里。山脚和山脚之间的石缝，一线天的脚底，在碱山碱海的灰烬中，在突出的石壁之根，密密麻麻的杵着一根根的木棍，斜茬顶着四十五度倾斜的石壁。四爷的四爷说，这是久传的膏方，治腰疼。

四爷的葵牙掉落，葵盘般的牙床变的空荡荡的。筐篓把左腰压到右腰，把直立压到弯曲，他结绳记事，捡拾动物和大地间温暖的记忆，他用镰刀锄头扣搜碱土里残活的草根，捡拾疼的姿势。四爷的儿子小四爷五岁的时候认了碱山方圆百里最好的吹鼓哒子做干爹，从小吹唢呐。四爷爱听棒子戏，爱听吹唢呐。吹鼓哒子白事吹吊孝红事吹喜相逢。红白轮换春秋几度，四爷的葵牙被唢呐一颗颗震落，四爷俯身捡拾葵牙，葵牙太多四爷捡拾不及；唢呐声滴答持续，四爷的腰再也直不起来了。四爷弯着腰，腰子一拱一拱的发力，眼睛也跟着发力，他把眼睛挪到头顶辨路，把头顶挪到两侧识人。

四爷的四爷们说，人不到八十岁是没有腰的。四爷少年时说腰疼，不知道腰在哪里，是坐骨神经痛还是用力过度的肾虚。腰疼痛在哪呢，伸手摸着吃肾宝，努力活到八十还没找到腰。四爷疼得厉害，就拔罐子贴膏药，换个床，换个床垫子，席梦思换成硬板床，硬板床换成席梦思。来回折腾，折腾来回。

四爷一遍一遍的折腾，一遍一遍的回味着四爷们的话，咂摸着腰的位置。脊梁，后背，大腰子。

四爷去山南一百里路的避雪店抓药方，药先生给他配了止疼的药汤，却给不了他直立的药方。他蜷在长条的炕上，蜷在停灵的门板上，蜷在冰凉的薄木棺材里，蜷在碱山之下的碱土里。

四爷去山北的庭仁堂抓药方，用杜仲做成了护腰，上面撑住心和肺，下面护着裆和臀。四爷去城中碱水公园的药酒店买了红毛药酒，去大药房买了传奇的肾宝，四爷说这些方子里有淫羊藿。四爷也直过，四爷回忆起他的直，他用焚琴煮鹤的火熬制不疼的麻沸散。四爷的四爷说，干嘛这么直，直是要掉脑袋的，弯下去。

四爷的四爷在四爷的腰眼上打了小拇指粗的空心钢管，又用细针探在腰眼里下了药捻，四爷不知道腰眼，但是四爷的四爷说，那是穴位。四爷说穴位是腰么。药捻子发散活络通脉，捻子里包着药引子——一只活的蜈蚣，见到血就往四爷的身体里钻。

四爷有个江山，四爷活着的大计是江山的久远。他鞠躬尽瘁，挑灯夜战伏案批阅，苏秀蜀锦的护腰垫里装着醒脑护腰的艾草，艾草蓄在软鹅毛细貂绒里。四爷伸着勤免的腰，妃子们温柔的手抚摸按摩，四爷的腰支撑着整个社稷。四爷给四爷扶正了椅子，四爷给四爷挪过板凳，四爷给四爷披上夹克，四爷给四爷拎过包，四爷把江山传给了四爷。

四爷展案千里之外，推门即见青山，他折断大槐树的枝，捡拾大槐树的枝。撑在碱山石壁上，夹在江山社稷的石缝中。四爷在心中画符、在心中念咒，痛越大，意念越强，强力化身为杖，借木为撑。支撑无力举托的大山巨石，期许缓解长途迁徙的苦楚和缓解无边无际的劳累。

四爷以地为拐、以手为杖、匍匐行走，他最大的心愿是平躺着迎接死亡：遗容是端庄的，胸脯是高挺的，锁骨撑木顶下巴，四爷衔币合嘴，他不说话也不留口水；四爷被垫胸牵足，寿衣遮掩，锦旗围裹，平躺而挺拔，四爷伟岸。

四爷骨力惯性，蜷曲千载，驼力万年，死了伟岸也不舒服；“咔吧咔吧…四爷的头夹断了支撑脑袋的木签，疼力成为腰簧，四爷顶开棺木，蜷曲如坐。

四爷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