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科学融合，李政道的艺术人生

更新时间：2025-12-26 13:51  浏览量：2

2025年是著名物理学家李政道百岁诞辰。他因与杨振宁共同发现“弱相互作用下宇称不守恒”摘得诺贝尔物理学奖闻名于世。鲜为人知的是，他也致力于科学与艺术的融合。

艺术，是李政道生命的另一面。

萌芽的树、扑腾的鸟、水面上反射的阳光、天空和大海那略有不同的蓝，都在这位物理巨擘的笔下流淌。

年轻时，李政道总是随身携带一本速写本和几支水彩笔，根据心情和所见，随手画上几笔。晚年间，除了翻看以前的物理公式推导笔记，查看为研究生编写的问题集，李政道几乎每一两天就会出去一边走路锻炼身体，一边画画记录周围世界。他常常把画寄给家人，也会每年春节挑出几幅制成贺年卡，传真给中国的老朋友们，2024年去世前，一直如此。

一幅画唤起中国心

1972年9月，李政道首次回到祖国，10月就在北京见到了周恩来总理，后来几年里又被毛泽东、邓小平等国家领导人接见。他们谈话的核心，始终围绕助力祖国科学与教育发展、推进中国高能物理事业展开。此后近40年里，李政道往返祖国六七十次，一直忙于在中国讲授近代物理理论，推动中美联合培养物理类研究生计划（CUSPEA）实施、建立博士后制度、建设大科学装置等，这些工作占据了他每年近三分之二的时间。

这份对祖国的深切眷恋背后，有一段一幅小画唤起家国情怀的故事。

20世纪70年代初，李政道专门通过外交部、文化部联络到国画大师李可染，并登门拜访。据李可染的次子、李可染画院院长李庚回忆，那次交谈中，李政道谈及某次在伦敦参加国际学术研讨会间隙，他漫步街道时看到一幅小画，画中稚童、水牛与依依垂柳，瞬间让他忆起青年时期的故土，更加坚定了他回国促进中美科技交流的决心。

李庚说：“印象中，李政道气质温润谦和，谈话充满融融暖意……李先生还专门赠送了两本珍贵的画集，一本是精美的印象派画册，另一本是外文中国美术史专著。翻阅画册闲谈时，他提到，科学与艺术是揭示人类文明最宝贵的精神武器。”

这次相见后，李政道与艺术家的往来愈发密切。他一直坚信，艺术与科学拥有同等崇高的价值，虽分属不同领域、存在逻辑差异，却相互交织、彼此赋能，是人类认知世界的两个重要路径。1988年，李政道邀请李可染为“同步辐射光的应用”国际学术研讨会创作海报，并坚持用中国绘画的笔墨意境为物理学助威。李可染得其意，创作了一古代小牧童凝视天空神奇光芒的画作，并在画面题跋“晓阳辐射新学光”，这既寓意中国最早发现同步辐射光，同时也寓意年轻一代中国科学家将在现代科学前沿崛起和探索。

最初的融合探索

“科学和艺术是不可分割的，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这不仅是李政道对科艺关系的思考，也是他生命的写照。

1986年，李政道担任中国高等科学技术中心主任后，每年都会选择几个世界科学最前沿的课题，利用他在国际物理学界的影响，邀请多位世界一流的专家学者来华举行国际学术工作会议，介绍各自领域取得的进展、存在的困难和发展前景，并要求他们同中国学者共同生活工作一段时间，使中国专家、学者能迅速站在研究领域的前沿，做出更多具有世界水平的工作。

时任中国高等科学技术中心秘书长的柳怀祖是李政道在中国开展活动的联络人。他曾回忆，1987年，在讨论会议安排时，李政道提出学术海报也可以成为艺术品，为了验证可行性，他亲自下笔尝试。

第一张海报是为“用并行机的格点规范理论”国际学术研讨会创作的，李政道想到用平行计算机的线路板作为浅灰色背景，然后用大毛笔写下一个“格”字以点明主题。第二次，他则基于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将用于粲物理研究的科学实践，将高能物理探测器的框架与花朵、八卦图结合设计海报。这两幅作品颇具韵味，激起了艺术家们的创作热情，此后，相关物理国际学术会议上总能看到科艺碰撞的火花。

在这一过程中，李政道注重先让艺术家们理解科学内涵，再把科学精神进行艺术化表达。清华大学资深文科教授鲁晓波前后3次受邀作画，“1991年，我为‘表面物理国际研讨会’创作主题画时，李先生专门提出共进晚餐为我补习物理。他借用‘把三维椅子压扁成二维平面仍含全部信息’的比喻，深入浅出地为我讲解科学主题，启发了我的创作思路。”鲁晓波说，2015年他再次受邀为“引力与广义相对论”科艺论坛进行主题画创作时，李政道虽已不在国内，但专门请物理学家楼宇庆给他“开小灶”。

最初的科艺融合探索持续了14年之久，吴作人、李可染、黄胄、常沙娜、华君武、袁运甫、吴冠中、刘巨德、鲁晓波等共11位艺术家参与其中，为21场国际科学研讨会创作了20幅科学主题画。1998年，刘巨德创作的“宇宙过去与未来”主题海报《大鹏》，成为收官之作。海报刊登后，李政道还围绕庄子《逍遥游》和宇宙大膨胀的精神内涵专门与刘巨德通信交流。这些作品被收录在李政道2000年主编的《科学与艺术》画册中。科艺融合的尝试则以清华大学创办“艺术与科学国际作品展暨学术研讨会”的形式传承下来。

创作近千幅随笔画

李政道酷爱国画，家中有很多中国朋友的作品，他去世前几天还在临摹李庚赠送的《芥子园画谱》。

“爷爷经常观察这些画中笔墨的力量、黑白对比的效果，以及构图中那些塑造出作品核心特质的元素。他对这些画作上所配的诗词也有着浓厚的兴趣，会花时间仔细解释这些字与画面之间的关系，欣赏中文的美和创造力。”李政道的长孙李善时回忆道。

谈及李政道艺术修养的来源，柳怀祖曾分析，他虽然没学过国画，但学过武术，涉猎广泛，对陶瓷、音乐、古画、古董等都有浓厚兴趣，对艺术有着深入研究。清华大学物理系教授徐湛至今还记得，一次宇宙论研讨会上，李政道借用古希腊的一尊名为Ouroboros的吞尾蛇雕塑画像，巧妙表达宇宙学与粒子物理学的思考。徐湛分析，李政道的人文艺术品格或许早在西南联大求学时便已扎根——战乱年代里，一面钻研物理公式，一面浸润在国学经典的滋养中，这悄然塑造着他的认知。即使20多岁远赴美国深造后，他也并未隔断与东方文化的联结，反而不断汲取中西文化精华，这成为他开展科学研究的隐性支撑。

李政道的科艺思辨还体现在日常随笔画中。2016年，李政道画了一幅鸡年小画，画中刚出壳的小鸡四处张望，虽没有浓烈的笔触，但题词却意义深远——“愿代代有继人”，画名更显哲思——《谁知蛋鸡哪先生》。这幅画被收录在中国高等科学技术中心选编出版的《李政道随笔画》中。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陈楠是该画册的装帧设计师，负责了近10年相关科艺活动的视觉设计。“印象中，类似的手稿有近千幅，作画工具大多是普通甚至坏掉的圆珠笔、白板笔、水彩笔，笔触纯真中带一些野性，用色也十分真挚，我们最终选了有代表性的253幅入册。”陈楠说。

这些科艺融合的思想还启迪了青年学子。20世纪90年代初，清华大学工程物理系教授陈少敏还是青年学生，那时他听过李政道的报告。“报告主题围绕电荷跟宇称破坏的实验展开，李先生的报告以一幅名为《风从哪里来》的漫画为开端，讲述为什么要研究电荷宇称，意境特别好，这让我直接感受到科艺结合的美、研究思辨的美，成为我科研路上的重要启示。”他说。

自从在李政道先生科艺相通的演讲中初识甲骨文的魅力，陈楠便深耕这一领域26载，系统梳理甲骨文的视觉演变脉络，推动甲骨文成功“出圈”。陈楠说，这都得益于李政道科艺融合思想的启发。

科学与艺术的“对谈”

李政道与著名画家吴冠中的对谈，是科艺融合史上的佳话。

20世纪90年代初，经友人引荐，两位大师初次会面便一见如故。李政道钦佩吴冠中对线条与色彩的极致运用，吴冠中则赞赏李政道对科艺关联的深刻洞察。他们常常围坐畅谈，从石涛的艺术思想到分形几何的奥秘，从对称与不对称的思辨到真理的共同追求，使他们心灵相通。

1996年，吴冠中为“复杂性对简单性国际学术研讨会”作画，以点线元素绘就抽象彩墨画《流光》，画作化静为动，照应出分形、混沌、聚散合秩序的共生。同年为庆祝《科技日报》创刊10周年，李政道邀请科艺大家相聚北京友谊宾馆友谊宫，吴冠中当场挥墨创作《对称乎？未必，且看柳与影》，以水墨意境诠释科学命题，成为科艺交融的经典。李政道曾专门在《光明日报》撰文表达赞赏之情：“只要我一看到这两幅作品，我就会沉浸在艺术与科学交流的喜悦之中。”吴冠中也曾为《李政道随笔画》作序：“科学探索宇宙之奥秘，艺术探索感情之奥秘，奥秘和奥秘间隐有通途。”

1999年11月，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并入清华大学，科艺融合成为新世纪的趋势。为此，2001年，清华大学建校90周年之际，李政道与吴冠中联袂发起“国际艺术与科学作品展暨学术研讨会”，二人分别担任科学主席和艺术主席，将科艺对话推向新高峰。那次活动吸引了20个国家的688件作品参展，178篇论文汇聚全球智慧，有近千名中外专家学者齐聚北京，从理论与实践多维度剖析科艺关系。

李政道与吴冠中还专门在记者问答中表达了科艺融合的思辨——

艺术用创新的手法唤起人们的意识或潜意识中深藏着的已经存在的情感。情感越珍贵，唤起越强烈，反响越普遍，艺术就越优秀。

科学是认识自然规律，艺术是揭示情感的奥秘。艺术与科学的结合，不是低层次的技术、技法、工具、材料的拼接，而是创造力的深度共鸣与真理的共同求索。

……

如今，25年过去了，这场大师对谈依旧有着穿越时空的力量。为准备对谈活动，李政道专门创意雕塑《物之道》，表现粒子对撞的物质结构本质；吴冠中则以蛋白基因结构为素材，创作雕塑《生之欲》。两件作品被誉为“艺术与科学的智慧双眼”。活动结束后，前者被永久安放在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所，后者被永久安放在清华大学。

隔着太平洋的牵挂

苏州东山的李家墓园中，五块“科学与艺术”主题的大理石浮雕静静安卧，成为李政道科艺融合理念的永恒见证。2024年李政道去世后，遵照他的生前意愿，骨灰回国安葬，与妻子合葬。

2010年，李政道最后一次回到祖国，他与中国科学院院士、时任上海交通大学校长张杰数度秉烛夜谈，将毕生积累的珍贵资料——包括科学文献、研究手稿、通讯信件、科艺结合作品，以及诺贝尔奖章、爱因斯坦奖章等各类获奖证书，悉数捐赠托付该校收藏。“李先生告诉我之后不再回国时，我非常吃惊，问他为什么。”如今担任上海交大李政道研究所所长的张杰回忆，李先生说，以往每次回国，总想着能多为祖国做些实事。这一次回来，感受到国家的关照远胜过自己能付出的。这样的转变让他觉得，或许这便是最后一次归来了。

然而，太平洋从未阻隔晚年李政道对祖国的赤诚与牵挂。

2013年，李政道在上海交通大学设立科学与艺术讲座基金，鼓励科学家与艺术家携手探索科艺关系。2021年，清华大学艺术与科学研究中心成立20周年时，他又亲笔题字“艺科日新，与时偕行”，成为指引科艺融合方向的精神坐标。2023年，李政道还特意为第六届“艺术与科学国际作品展暨学术研讨会”题字“平行时空”，表达对科艺融合新可能的期许。在李政道的铺垫与开拓下，中国科学院大学等众多高校和机构也纷纷成立艺术与科学研究平台，推进科学与艺术的深度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