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文脉的当代回响——品读忆君先生《续古银杏行》的文化自觉与艺术传承
更新时间:2025-12-28 06:31 浏览量:1
文/翁墨轩
接到忆君先生《续古银杏行》诗稿时,我正下榻在天师洞道观里。窗外便是传说中张道陵手植、距今已两千年的古银杏。它满身披覆层层树乳,气象苍古,当年徐悲鸿与廖静文曾在隔壁“别有洞天”小住月余,绘下徐悲鸿生平唯一一幅银杏油画。我此行选择下榻于此,亦因忆君先生的推荐。
在不时飘入窗内的银杏叶陪伴下,我反复捧读《续古银杏行》,从午后直至星斗阑珊,竟不忍释卷。这三十六句排律、二百五十二字,平仄如音律交错,对仗似意象凝铸,仿佛不是写在纸上,而是镌刻于时光的骨节之中。
我与忆君先生相识多年,曾多次随他走访惠济寺,领略那三株古银杏的独特气韵,深知其诗心所在。因此我明白,这首诗不仅延续了他与草圣林散之先生绵延数十载的诗画因缘,更是一场与千年银杏展开的、超越时空的对话。
我以为,林散之《古银杏行》与忆君《续古银杏行》,不仅是两首跨越半个世纪的诗作,更是将三株古木的生命史,转化为一部文明长卷、一场修行实践、一次对文化血脉的接续与活化。
解读此诗,成为我难以抑制的愿心。我愿尝试从几个层面,走进这首长诗的文心深处。
诗序:从个人记忆到文化记忆的升华
诗前小序不过二百余字,可概括为“一叶之缘,半世行止”。这简短的文字,却构建起一个层次丰富的叙事空间,成为打开全诗的一把钥匙。其中至少交织着五重时空:
第一层:时空的锚点
“戊午深秋”——1978年,文化复苏的晨曦初露;“江上草堂”——林散之南京寓所,一个具体的文化坐标;“隔垣闲步”——既是地理的邻近,更是心灵的靠近。三者将一次偶遇,牢牢锚定在历史与文化的坐标中。
第二层:叶子的神圣寓意
“脉络粲然若列星宿,叶缘犹嵌半规碧玉”——这已不是普通的植物描写,而是赋予一片叶子以宇宙与珍宝的意象。叶脉如星宿,叶缘似碧玉,这片叶子从自然之物升华为文化的信物,成为自然向人文发出的邀约。
第三层:相遇的仪式感
“持叶叩扉,奉林散之先生案前”——“持”“叩”“奉”三字,完成了一场简洁而庄重的文化礼仪。叶子从偶然拾得,到恭敬呈献,成为精神传递的象征。林老“目眩精光”的回应,则是知音相认的明证。
第四层:文本的诞生时刻
“遽展新录《古银杏行》诗翰。但见素缣凝云,墨龙跃渊”——这里呈现出双重文本的交汇:一是林散之的诗书原作,二是正在展开的《续古银杏行》序言。墨龙跃渊,既是形容书法气势,也暗示文化血脉如龙腾渊,即将跨越时代完成传递。
第五层:预言与应验
“待君久矣”——四字如灯,照亮全篇。这意味着相遇并非偶然,而是文化命运的约定;林散之不仅是诗的作者,也是等候续诗之人的知音。文化的传承,正在这“等待”与“到来”之间实现。
这五层叙事环环相扣,最终指向一个核心:个人的偶然经历,如何被照亮并接续进文明的必然长河。诗序后半段,“五十载屡至”则将瞬间的相遇,延展为半个世纪的追寻。从初见到屡访,从瞻仰到亲手植树,尤其是与林老哲嗣筱之共植双杏于祥云寺前,这已不仅是文化交流,更是血脉与文脉的双重延续——植下的不只是一棵树,更是艺术生命的接力,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一古老智慧在今天的践行。
结尾“古木犹涌碧涛,散之手泽已化星河”,构成一对优美的时间隐喻:“碧涛”象征生命绵延向前,“星河”象征精神升华为永恒。而“一叶之缘早定半世行止”,则将偶然完全融入命运的必然叙事中,赋予个体经历以史诗般的庄重。
写到此处,深感被称为“银杏圣手”的忆君先生,与满怀银杏情怀的林散之先生之间,确有一种令人钦慕的深厚缘份。这份缘,也体现在忆君先生此前创作的两幅巨作《双忠庙双银杏》和《翁同龢造访谢桥古银杏》中——那正是他对翁同龢一百二十年前写生稿的深情回应,是对“此双忠庙前双银杏真影,摹以待善画者”这一期待的当代完成。
在银杏如盖的荫蔽下解读此诗,对我而言,不啻一场走向中国文化根脉的精神行旅。
诗句解读:排律中的文化密码
首联:精神的自我定位
“长吟草圣惊寰句,遥契初源继杏香。”开篇便确立诗的精神坐标。“长吟”是心灵的共鸣;“惊寰句”既是对林散之艺术的赞叹,也是对其历史地位的确认。“遥契初源”尤为关键——它越过简单的师承,指向与文明源头的直接对话。在中国文化传承中,最高明的继承者,往往能跨越时代,直接与源头精神相接。“继杏香”则有三重意蕴:银杏的自然香气、林散之诗文的艺术芬芳、整个文化传统的绵延馨香。
第二至第五联:时空的立体建构
“江表灵区开净土,汤泉胜状锁烟疆”从地理上奠基;“三柯交荫承甘露,千岁共擎披雪霜”从时间上展开;“撑展摩霄浑覆宇,垂悬钟磬自苍黄”从空间上拓展;“雷侵叶杪抽焦骨,火淬涅玄摅野墙”从磨难中升华。这四联共同构建了一个完整的文化时空。其中“承甘露”与“披雪霜”的对仗尤为深刻:甘露是天赐的恩泽,雪霜是岁月的淬炼——中国理想的人格,正是在承恩与受苦之间成就的。“火淬涅玄”化用古语,将银杏雷击重生的自然景象,提升为精神锤炼的象征。
第六联:历史长河中的精神聚焦
“阅尽南朝四百寺,惟萦惠济五乘光。”此联是全诗的思想高点。化用杜牧“南朝四百八十寺”,却赋予新意。“阅尽”是古树千年视野的审视,“惟萦”是审视后的精神抉择。“五乘光”——人、天、声闻、缘觉、菩萨五重境界的光辉——将一座具体的寺院,提升为精神道场。这里隐含一种深刻的历史观:历史的真正价值,不在于留下多少物质遗迹,而在于传承多少精神之光。
第七至十六联:文化脉络的多维呈现
从萧梁昭明太子到明太祖朱元璋,从王安石、苏轼、秦观到韩熙载、孙觉,从林散之到朗明法师,再到作者自身,诗人展开了一幅跨越千年的文化图卷。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为志菩提安石偈,因研秦赋子瞻章”:王安石将银杏视为菩提而在惠济寺题诗;苏轼因读秦观《汤泉赋》而为其作跋——这不仅是文人雅事,更是中国文化传承方式的缩影。真正的传承往往不是直线传递,而是如网络般交织互动:银杏启发王安石,王安石影响后世;秦观作赋,苏轼题跋,文本在交流中不断丰富。每个节点都在接收,也在给予;在继承,也在创造。
第十七至十八联:当代回响与精神完满
“世人争谒凌寒木,骚客竞题焕彩彰。”这是社会层面的共鸣。
“今我临枝发咏叹,苦留聋叟几樽觞。”这是个人精神的完成。尾联巧妙呼应林散之原诗“我今对树发长叹,苦留怀古几行字”,将“几行字”化作“几樽觞”,完成了从文字到仪式的升华。“聋叟”之称,既是对林散之晚年失聪事实的尊重,更是对其“以心聆听”境界的礼赞——真正的倾听,从不用耳,而用心。
艺术成就:排律形式的凝练之美
此诗堪称排律创作的典范。排律之难,在于格律严整中对诗意的驾驭。全诗三十六句二百五十二字,平仄协调,对仗工稳,却无板滞之感。诗人善避诗病,且能在规范中求变化。如“开净土”“锁烟疆”“承甘露”“披雪霜”四句第五字皆用动词,看似句式相近,实则通过这种有意的呼应,营造出庄重的仪式感。这在杜甫、白居易的排律中亦常见——真正的大家,既懂得恪守格律,也懂得在必要时破格以达意。
用典方面,此诗做到了“化典无痕”。王安石、苏轼、秦观的故事,自然融入对银杏的吟咏;佛家的“五乘”、道家的“涅玄”,和谐统摄于对生命境界的追寻中。这种跨越不同思想体系而又融会贯通的视野,正是中国文人的精神底色。
意象创造尤为精彩。“钤沧印”将沧海桑田的变迁,凝定为一方如钤印般清晰的永恒印记;“逐莽凉”在苍茫荒凉中追寻精神的清凉,构筑了一个富于深意的境界。而“势若龙盘横巨幄,形如凤举掠残阳”,以龙凤两大中华图腾喻树,一地下一天上,一静一动,共同完成银杏从植物到精神象征的升华。
文化传承的当代启示
1.传承是精神的相认,而非形式的模仿
忆君先生与林散之先生的缘份最深刻的启示在于:真正的传承,发生在精神相认的瞬间。当林散之说“待君久矣”,当忆君先生“长吟草圣惊寰句”,他们完成的是一次跨越时代的心灵握手。这种传承不依赖血缘或名分,而是在共同的文化基因中认出彼此。今天文化传承的困境,往往不在缺乏继承者,而在太多人只模仿外表,未领会精神;只承袭技艺,未接通心源。忆君先生的实践告诉我们:要成为真正的传承者,必先成为深刻的理解者;要续写传统,必先读懂传统的密码。
2.传统需要在今天重新开口说话
从《古银杏行》到《续古银杏行》,从古诗到歌曲《惠济玄黄》,忆君先生完成了一次传统在当代转化的生动示范。传统文化不是博物馆的陈列,而是流动的长河。它需要在新的语境中重新开口,在新的形式中重新生长。忆君先生严守格律完成排律,又随兴写出《惠济玄黄》的歌词,谱曲后广为流传,从另一个角度证明:当传统找到当代的表达方式,它就能在更多人心中“重新生根、长叶、开花”。
3.个人修行与文化传承融为一体
忆君先生半个世纪的银杏情缘,本身就是一部个人的精神修行史。从偶得一片银杏叶,到初访古树,到五十年间不断寻访,再到创作诗、画、歌曲——这是一个完整的修行历程。而个人的修行,又与文化的传承完全合一:他在修行中传承,在传承中修行。这提醒我们:文化的传承,最终要落在个人的生命实践上。没有真切的体会,传统只是空洞的符号;没有生命的践行,传承只是表面的模仿。
4.跨越艺术门类的精神贯通
忆君先生既是诗人,也是画家;既创作传统诗词,也谱写当代歌曲;既钻研笔墨技法,也深究义理内涵。这种跨越艺术门类的贯通能力,正是传统文化精髓的体现——中国文化的至高境界,从来不是分科之学,而是融会贯通的智慧。在今天这个高度专业化的时代,我们尤其需要恢复这种贯通的精神视野。传统文化不应被分割在文学、艺术、思想等不同领域,而应在人的精神世界中重新融合,恢复其鲜活完整的生命。
作为画坛知名的“银杏圣手”,忆君先生将数十年的绘画修养自然融入诗歌创作,使《续古银杏行》呈现出独特的艺术气质:
一是构图般空间营造。“撑展摩霄浑覆宇,垂悬钟磬自苍黄”一联,明显带有绘画的构图思维,“撑展”与“垂悬”形成上下呼应,“摩霄”与“苍黄”构建出深远的空间感。
二是色彩的诗意运用。“青蛾振翅英花院,金蝶翻飞延寿堂”中,“青”与“金”的对比,不仅精准捕捉了银杏叶春秋的色彩变化,更通过“蛾”“蝶”的意象转换,赋予色彩以生命的动感。
三是视角的灵活转换。“势若龙盘横巨幄”是仰望的宏伟,“形如凤举掠残阳”是平视的悠远,“静晤贞株思往哲”是内心的观照。这种视角的转换,赋予诗歌类似中国画“散点透视”的艺术效果。
四是质感的生动传达。“垂悬钟磬”不仅写出形态,更传达出石质的坚硬与岁月的沧桑;“火淬涅玄”则以金属锻造的意象,赋予古银杏金石般的质感。这些充满触感的表达,极大丰富了诗歌的审美层次。
而这,也正是林散之先生《古银杏行》的妙处所在。
余音:文化基因的永恒跃动
读完全诗,掩卷深思。我忽然感到,《续古银杏行》的价值远不止于一诗一画的成就。它是观察中国文化基因在当代如何跃动的一个生动样本。那些基因——对自然的敬畏、对历史的铭记、对精神的追寻、对永恒的向往——在诗中全都活跃着。而更让人感动的是,这些古老的文化基因,在今天不仅没有褪色,反而焕发出新的生机。
当忆君先生在严格的格律中从容书写,他展现的是传统形式依然鲜活的生命力;当他把银杏从植物提升为精神的象征,他展现的是传统思想的当代活力;当他将古诗转化为歌曲并受到欢迎,他展现的是传统传播的新的可能。
当得知林散之《古银杏行》与忆君《续古银杏行》两首诗正文篇幅完全一致、连诗序字数都相同时,我感受到的是一种超越个人的文化意志——仿佛传统文化自身有着内在的节奏,在不同时代的接力者笔下,奏响同频的旋律。这或许就是文化传承的最高境界: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生命的共鸣;不是表面的相似,而是深处的同振。
离开青城山前,我按忆君先生所说的路线,在曲折小径中找到了当年徐悲鸿画银杏的位置。画中树下读报的,正是廖静文先生。这幅画现藏于廖静文任馆长的徐悲鸿纪念馆。而忆君先生在同一角度创作的银杏画,后来也成为他献给廖静文女士九十华诞的礼物。少有人知,徐悲鸿与廖静文的成长环境都与银杏有深缘,而“忆君”这个名字,正是几十年前徐悲鸿五位弟子聚会时即兴提议的。
提到这些,是想从更广阔的视野说明,忆君先生在寻访海内外千余棵千年古银杏的过程中,有过许多这样的故事与创作。而他对金陵惠济寺《古银杏行》的情缘以及由此生发的《续古银杏行》情怀,尤其闪耀着一种内在的、灿烂的光芒。这光芒,正是他从访遍天下古银杏到惠济胜境中化蛹成蝶——“青蛾振翅英花院,金蝶翻飞延寿堂”——所迸发的、无可替代的生命共鸣。
银杏还在生长,诗歌还在传唱,文化的脉搏还在跳动。在这个意义上,忆君先生的《续古银杏行》不仅续写了林散之的诗篇,更续写着中华文明永恒的生命乐章。而这乐章,正等待更多当代的心灵加入合唱,让千年文脉在今天的阳光下,继续抽枝、长叶、开花、结果。
诗是刻入时光的碑文,歌是随风远播的种子。此刻,我想起忆君先生诗中的句子:“时将鎏箔佩行囊”。我们每个人都应是那金色文化叶片的佩戴者与传播者。在忙碌的现代生活里,在纷扰的时代氛围中,愿我们都能在行囊中珍藏这样一片“鎏箔”——它不占多少空间,却能让整个行囊熠熠生辉;它几乎没有重量,却能让我们在精神上站立得更稳。
这片“鎏箔”,就是我们与传统文化的温情联结,是我们与古老文明的精神对话,是我们在现代生活中安顿身心的文化根基。有了它,无论身在何处,我们都仿佛携着一座“可移动的精神家园”;无论何时,我们都能听见那首“留在心底的清音”。
而这,或许就是《续古银杏行》赠予我们这个时代最宝贵的礼物——它让我们相信,千年文脉从未断绝,文化基因永远鲜活,只要还有人在读诗、在写诗、在诗中汲取力量,中华文明那棵精神的银杏,就会在时间的长河里,永远苏醒着坚韧的生命,垂落着不竭的滋养,撑开如盖的绿荫,洒落永恒的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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