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无闻艺术体系的重光与当代镜鉴——评邱世鸿新著《徐无闻艺术研究》
更新时间：2025-12-29 09:42 浏览量：1
作者丨杨锁强 刘海恒
徐无闻教授（1931-1993）是当代中国集学者、书法家、篆刻家、教育家为一身的代表人物之一。作为学者型艺术家的典范，他将深厚的学术素养融入艺术实践，以人格与艺术的统一确立了"清雅刚正"的书风，他秉持"植根篆籀，润泽诗沼"、"古不乖时，今不同弊"的学书理念，强调在深厚传统基础上创新的体系化教学思想，"以学养书、书学并重"的教育模式，为当代书法教育树立了承前启后的典范，并培养了诸如曹建、邱世鸿、李彤、胡长春等一大批当代中国书坛的中坚，形成了“西师流派”。他对二十世纪后期中国书法，特别是巴蜀书风和篆刻产生了深远影响。他的艺术实践证明了学者型书家的持久生命力，也为当代书法发展提供了宝贵的精神财富。然哲人其萎，抢救性地整理、挖掘与研究徐无闻的艺术和艺术思想则成为当务之急。邱世鸿教授乃为徐无闻教授的高足，深得徐无闻教授的亲灸与器重。在徐无闻先生去世后勇担重任，集数年之功，收集、校勘、甄选、研究，编辑出版了厚重的《徐无闻艺术研究》专著，填补了当代系统综合研究徐无闻艺术的空白。其对当代学者型艺术家的成长和书法高水平人才的培养提供了极有价值的镜鉴。
1、以新世纪视角重新客观认识徐无闻，并研究升华为系统性的徐无闻理论体系
当代书法学术界对于当代卓有成就书家的研究大多尽量回避或持谨慎的态度。厚古薄今的传统使得学者把大量精力投入到古代书家的研究中；由于时代的局限性使得当代书家能否在书法史中占有一席之地还有待于历史的检验；加之复杂的人情与人事关系很难使得研究保持公允。这种“回避”状态导致当代书法史的书写出现了“近盲区”，大量珍贵的、鲜活的一手资料随着老一辈书家的老去而湮没了。好在弟子在老师去世后整理、研究并传播其艺术思想在中国已形成了一个深厚的历史传统，甚至可以说是中国书画艺术得以延续和发展的关键模式之一。这种由弟子主导的传承，其好处是显而易见的。由于亲传弟子掌握着第一手最鲜活的资料（如授课笔记、书信、创作时的亲眼所见、口头谈论），能确保艺术思想和生平记录的真实性和准确性，避免后世以讹传讹。其最大程度地保存了“信史”；艺术家本人可能重于创作而疏于理论著述。弟子的工作，如同孔子门徒编《论语》，能将老师分散的、即兴的言论和实践经验整理、归纳、升华为一套系统性的理论体系，使其更易于理解和传播，从而实现思想的体系化与理论升华；弟子们编纂的年谱、文集、作品集、回忆录等，是所有后世研究者不可或缺的权威史料，为后世研究和艺术史的书写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也有利于形成学派，扩大影响。然亦有 “为尊者讳”与过度神化、路径依赖与门户之见、抑制批判性视野、“标签化”与简化理解的一些固有的风险。显然，邱世鸿教授是清醒的。它回避了把徐无闻教授放到整个中国书法史中去考察，而是站在可把握的新世纪的角度重新审视徐无闻艺术在当今艺术格局中的地位，这无疑是一个成熟学者的智慧选择。对于徐无闻艺术的研究他建立在徐无闻学术成果、艺术成果、教育成果和交游书信等的基础上进行分析、概括和提炼，揭示了徐无闻教授成功的规律，并研究升华为系统性的徐无闻理论体系。他有理有据，从而使得其研究丰沛、深入、系统而客观。
2、为系统综合研究当代学者型书家树立了一个可资借鉴的样板
以往徐门弟子和私淑弟子大多以纪念文章和专题研究论文的形态从不同层面对徐无闻的艺术进行了研究。邱世鸿教授建立在以往研究的基础上，对徐无闻的书法篆刻、诗词绘画及碑帖题跋、书学思想与艺术教育思想进行了系统的梳理与研究。对徐无闻书法篆刻的研究从师承、风格、创作与创新的维度展开，揭示了徐无闻书法“古不乖时，今不同弊“的师承方法；朴茂纯雅，遒媚飘逸的书法风格取向；五体皆工，工法具善的书法展现；在徐无闻篆刻的师承、微观考查与宏观把握的基础上，进而对徐无闻的书印艺术的创新进行了研究。难能可贵的是，在徐无闻书印总体研究的基础上，从徐无闻的五体书的临摹、泰山石刻的研究与创作、古文字集联与创作、甲骨学研究与创作、手札创作五个方面对徐无闻的书法艺术进行了专题研究。突出了徐无闻书法艺术的主要贡献和创作心路历程，为当代书法创作提供了有益的借鉴。从强调中国画的主观性和写意性、笔墨功夫的表现性、源于生活的感受性三个层面揭示了徐无闻的绘画创作机理与艺术特点；从诗词创作的形式、风格、切入文史、内容四个方面对徐无闻的诗词创作进行了探析；并对徐无闻的碑帖题跋进行了研究与归结；从技法论、书意论、创新论、修养论、风格论五个方面探讨了徐无闻的书学思想；从“以学养艺”——国学艺学并重、学术研究促进艺术创作、融古通今铸就高尚艺格、形成“西师流派”四个维度总结了徐无闻的艺术思想，进而创造性地提出了“徐无闻精神”，并对其在当代高等教育、金石学术研究、艺术教育中的价值进行了阐述。附录还陈列了徐无闻的主要著作目录、名家之序跋、徐无闻先生年表、徐无闻先生逝世后大事记、“西师流派”文献——邱世鸿的诗词记录、徐无闻先生的有关照片。此对于深刻了解徐无闻书法艺术提供了珍贵资料。值得称赞的是，把徐无闻放在相应历史大背景下进行年表编制，且编制详实。其研究资料丰沛，论证严密，提炼精当，着实下了一番苦功夫，实为不易。
3、为当代书坛从书法传统出新与学者型艺术家的成长路径提供了成功的范式
从书法传统出新一直是书法界关注的问题。出新容易但出好难。徐无闻的实践清晰地论证了在深厚的传统中深耕，非但不是创新的枷锁，反而是实现高层次、可持续创新的最可靠途径。徐无闻的“新”，并非刻意求怪、标新立异的“新”，而是一种水到渠成、内蕴丰厚的“与古为新”。他的出新是“深入深出”——以学术研究为根基的出新。许多创新者止步于对传统风格的浅层模仿与拼凑。而徐无闻选择了一条更艰难的路：他利用其文字学、金石学功底，深入到历史资源的“富矿”中进行发掘。如他对中山王器篆书用功尤深，深得"渊穆之度"，成为“化古老为新奇”创造性转换的典范。因其根植于未被充分开发的传统深处，故而既有深厚的来历，又有鲜明的个性。他的出新是“化合古今”——以博观约取为方法的出新，是多种传统养分消化、吸收、重组后的自然流露。他的行书取法“二王”的韵致，融入欧阳询的峭拔、褚遂良的灵动、米芾的恣肆，再辅以北碑的骨力，最终化合而成自己“清刚典雅、瘦硬劲健”的风格，体现了 “古不乖时，今不同弊” 的智慧。他的作品面貌是现代的，但精神内核和技法根源完全来自传统的精华；同时，他的创新又能避免时人流滑、浮躁的弊病。他的创新是“人格即书格”——以精神气质为内核的出新。徐无闻的“清雅刚正”书风，本质上是其人格性情的物化。他的“新”，不仅仅是形式技巧的新，更是精神气质层面的新。在普遍追求视觉冲击的时代，他始终坚持文人书卷气的内在表达，将学问、品节、才情融于笔端。这种由内而外、将人格修养作为艺术风格基石的路径，确保了其创新的高度与格调，避免了形式主义的空洞。
徐无闻完美地诠释了“学者型艺术家”并非“学者”与“艺术家”的简单叠加，而是二者相互滋养、相互成就的有机整体。从而形成了他“学”与“艺”的良性循环和“知行合一”的实践路径。他的文字学知识，确保了其篆书篆刻的文字准确性与渊雅古意；他的金石学、碑帖考证功夫使其对笔法、刀法、金石气韵的理解远超一般实践者。学问为他提供了发现新资源（如中山王器铭文）的眼力和消化吸收传统精华的能力。深厚的书法实践功力，使他在鉴定碑帖、理解古人笔意时，能从实践者的角度切入，发前人所未发，从而使其学术研究更具洞察力与生命力。学者型艺术家最忌“知”与“行”脱节——理论研究一套，创作实践又是另一套。徐无闻的珍贵之处在于他彻底践行了 “知行合一” 。他的艺术理念（如植根篆籀、书学并重）完全体现在他的教学和创作中。他所倡导的，正是他所实践的；他所研究的，正是他所擅长的。这种高度的统一性，使其艺术道路无比坚实和可信。在当下艺术界因急于“创新”而陷入浮躁和迷失的背景下，徐无闻的案例价值愈发凸显。他证明了“慢就是快”，沉潜于传统的深度和广度，最终将会换来别人无法企及的创新高度与独特性。他重新定义了“核心竞争力”：对于一位力求传世的艺术家而言，学养的深度往往比技法的熟练度更具决定性的作用。技法易得，气质难求。他提供了一种“可持续创新”的模式：依靠学术研究不断从传统中汲取新养分，从而避免才思枯竭，使得艺术创作能够可持续发展且老而弥坚。
4、徐无闻“教育传承”的体系化构建为当代书法高水平人才的培养提供了可行路径
作为教育家，他将“学者型艺术家”的成长模式体系化、课程化，并成功复制到其学生身上。他强调“学”与“艺”的深度融合。徐无闻的教育体系并非简单的书法技法与国学知识的机械叠加，而是将学术素养内化为艺术感知与创造力的源泉。在核心理念层面，他提出“书学并重”的主张，将古文字学（篆籀） 和古典文学（诗沼） 确立为书法人才培养的两大基石。这确保了学生从一开始就站在传统的制高点上，避免了“手高眼低”、盲目书写的弊端。他以学术引领艺术眼光。他教导学生，学篆书必须先通《说文解字》，临摹碑帖需考证其源流版本。这种训练使得学生不仅能用手“写”，更能用脑“思”，用学术眼光去发现传统中的新资源，从而获得可持续发展的深层动力。在方法论层面，创建了“知行合一”的课程与教学实践模式。徐无闻将理念转化为一套可操作、可传承的教学方法。强调从篆隶入手，直溯汉字本源，锤炼线条的质朴与力度。主张博观约取，在深入传统各体（甲、金、篆、隶、楷、行、草）的基础上，再寻求个性化的表达。通过篆刻实践来反哺书法，“印从书出，书以印验”，从而形成了一套循序渐进的训练体系。在他的课堂或书斋里，书法创作、文字考证、诗词题跋、印章镌刻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学生在此过程中耳濡目染，学会的不仅是一门技艺，更是一种完整的文人艺术创作方式。有效地解决了当代书法创作中“抄写化”（只会写他人诗文，无自撰能力）和“形式化”（只重视觉效果，无视文字内涵）的流弊。
徐无闻的教育体系为解决当代书法教育的诸多困境提供了镜鉴。面对当代书法高等教育唯“技术化”培养“书法技工”的倾向，徐无闻培养“学者型艺术家”的模式因其具备更高的文化辨识度与精神品格则彰显出可贵的价值。具备深厚的学养，能从传统的不同断面（如金石、简帛、写经等）中汲取养分，以学术作为支撑并实现“与古为新”，此无疑也是根治当代书法“同质化”的一剂良药。徐无闻先生在“教育传承”方面的体系化构建，成功地将传统师徒相授的“艺”与现代学院教育的“学”融为一体，形成了一套完整的人才培养生态系统。为当代书法高水平人才的培养提供了一条被实践证明了的可行、可复制且高效的路径。
《诗经·小雅·车舝》：有“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之句，读罢《徐无闻艺术研究》，亦会颇生此感。邱世鸿教授不忘师恩，赓续文脉，功莫大焉。随着岁月的流逝徐无闻的价值与意义将会日益彰显，泽被当代与后世。
（注：本文作者为西安交通大学书法艺术研究所所长，中国书法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博士后合作导师，中国书法家协会书法教育委员会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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