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名潞:从“物仿”到“物启”——谈展望的新作《坍缩的几何学》- 凤凰艺术
更新时间:2025-09-08 18:10 浏览量:1
展望
2025年9月6日至12月28日,诚品画廊北京推出展望个展“坍缩的几何学”,集中呈现艺术家近二十件最新作品。
展览以几何为线索,贯穿展望对自然、科学与艺术关系的长期思辨。他重新拆解欧几里得几何与早期“假造自然哲学”之间的关联,提炼出“几何切”“拓印”“重构”等艺术语言,形成一系列突破性的雕塑创作。
“坍缩”被展望喻为一种认知显化的过程:世界本无定形,因观察与思维而具象;几何不仅是形态,更是理性的现实投射。从2009年《双系统》起,他便以几何为媒介探求认知的本质。新作《坍缩的几何学》(2019-2024)更进一步,借助流体动力学模拟熔岩环境,记录几何形体在其中的消融与形变,最终以火山石为材,将那个介于存在与消散之间的瞬间凝固为雕塑。
这是一场理性与感知交织的视觉实验,邀请我们重新思考:何为真实?何以成形?
以下是“凤凰艺术”为您带来的美国匹兹堡大学艺术史荣休教授高名潞的评论文章。
“展望:坍缩的几何学”展览现场,2025年,诚品画廊,北京,图片由展望艺术工作室与诚品画廊提供
展望新展览的标题《坍缩的几何学》是什么意思?坍缩是塌陷收缩,亦即扭曲变形(deformation),不过这个变形并没有破坏几何形的基本形状。这些都在展望的《坍缩的几何学》视频作品(2016—2025)和火山石雕塑(2019—2024)两件作品中呈现出来。2016年展望通过与数学家合作开发基于流体力学原理的计算机软件,模拟了火山爆发的自然现象,而且还把艺术家本人数字化后放入模拟的熔岩中,以期还原真实的自然现象。视频与雕塑其实也是一体的,前者展示了展望把几何形石膏像变形的过程,而后者展示了如何用火山灰材料复现这些变形的形体。
展望, 《坍缩的几何学》, 2016-2025 单频影像,彩色无声,1'27''
展望, 《坍缩的几何学》, 2019—2024,火山石,尺寸可变,16个组件
展望为什么要把几何作为题材呢?这是因为艺术学院的造型训练是从几何石膏像素描开始的。为什么是几何形呢?因为几何形是宇宙万物的基本造型元素,所以,描绘几何形不仅仅是一种艺术技巧的训练,更是培养观察能力,理解万物造型结构的思维训练。
问题是,几何石膏真的能够训练出艺术家完美的表现能力吗?展望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几何石膏像不等于几何学”。是的,几何学是研究形的空间逻辑如何演绎的科学。既然是科学,就要有规律。几何学把万物归纳为不同类型的规范形体,不同类型的形体之间的关系是有规律可循的,并且可以从中推演出各种可被广泛运用的数学原理。于是,这决定了几何形体本身必须是自足的、自律的,因而也是完美的。
从这个角度讲,“坍缩的几何学”这个命题本身就是一种悖论。因为凡可以称为几何学者,都能够创造出逻辑严密、无懈可击的原理学说,从毕达哥拉斯的勾股定理、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到广义相对论的黎曼几何都是这样。无懈可击意味着完美无缺。所以它不可能坍缩。每一个几何形状都是一个普遍原理的形状,普遍的就是完美的。
因此,几何学不可能坍缩,如果坍缩了,那就不是几何学了。这好比尼采说“上帝死了”,而我们说这是个悖论。因为上帝是永恒的,不会死。如果他死了,那他就不是上帝了。
然而,世界上任何所谓“完美的”事物都存在缺失。任何一种完美的几何学都具有一定的局限性。几何学中的每一个公理其实只是一个暂时公认的标准,为后来的新出现的更“完美”的公理打下了新的推理演绎的基础。所以从这个角度讲,坍缩又是合理的。特别是,如果我们把“坍缩的几何学”搬到艺术原理中,那这个悖论反而合理了。因为,艺术的完美基于“意在言外”,艺术的“完美”恰恰来自语言不完美引发的想象,而非来自几何学的完美逻辑之上。
所以,展望说“几何石膏像不等于几何学”,是因为“几何石膏像将几何图形偶像化了”[1]。 也就是说,几何石膏像把世界万物的造型归结为静止的、规范化的形体是有问题的。其实展望最早在2009年就已经提出了这个问题,展望用倾斜的几何形体表达了对塞尚认定几何形体为自然本质的观点的怀疑。倾斜意味着运动、不确定和不稳定性,这也是自然的本质。2009年,展望在《双系统》这一作品中,对现代主义静止的、规范的形式法则提出了质疑,这应该是“坍缩的几何学”的先声。
“几何”,在展望的心目中,代表着可以修正的公理。展望在他的艺术创作中,也试图给自己建立一个公理,或者是一个边界,一个规则。目的是要限定自己的自由表现的欲望和范围。就像他说的“想实现自由,就先自我立法,限制越明确,自由度就越高。”[2] “几何学”就是限制的象征,“坍缩”就是自由。
2020年在长征空间 《埃迪亚物》展望个展
实际上,在展望提出“坍缩的几何学”这个悖论之前,在三十多年的艺术创作中,他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悖论”的主题,只不过此前的悖论主要围绕着艺术如何表现外在世界的真实的问题,真和假在他的创作中永远处于对话和谈判的状态。无论是在一开始创作的写实性雕塑、小型装置、行为艺术还是在后来大量创作的不锈钢假山石作品中均如是。
比如,1990年,展望创作了《人行道》系列。他想对雕塑界多年占主导的观念和形式提出挑战,如何走出传统纪念碑雕塑﹐使“圆雕”回到现实?他去掉了传统写实雕塑的纪念碑基座并把“人”放回现实生活的街道中。那时展望思考的是接近生活真实的问题。
在《诱惑——中山装系列》,展望抽去了写实﹐加入了象征因素。“中山装”既是一个文化能指 (signifier),也是人的躯壳。当展望把它扭绞成一个抽象表现形式的“雕塑”时,不真实的形体反而表达了那个时代的真实的社会情绪(the true social mood)。
中山装躯壳系列(1994)
终极自然(1995)
展望1995年的作品《终极自然》是两块石头﹐一块真的汉白玉石头﹐一块用同样石料复制的“假”石头。这是他第一次用幻象与实体表达真假悖论,接着就是中外广为人知的不锈钢假山石系列(这个系列包含太湖石、灵璧石等各类石头,在民间也统称为假山石)。表面上看,展望是在用一物仿制另一物。然而,这不是通常那种在材料、形式甚至意蕴上都极力逼近原作的古典式的复制和模仿,也不是后现代那种通常带有反讽意味的直接的图像挪用。展望做的是用抛光的不锈钢片去“纠缠”石头,去“拥抱”变化多端的假山石。要用工业化的坚硬的钢板把假山石的形象和性格都复现出来,这个难度不知要比用宣纸拓印石碑困难多少倍。展望不是一对一地用模具翻制假山石,而是通过不锈钢手工拓制创造了一个另类的太湖石幻象。不锈钢是表现幻象的绝佳材料,不锈钢让展望能够在真物和假物之外,增加了一个可供观看和想象的第三空间。我把这种物物纠缠的方法叫做“物仿”(intermaterial entanglement),它并非那种由艺术家一厢情愿地模仿、复制和再现原物的工作。展望“物仿”依托的是手工艺,而手工艺是灵魂,是“艺术家”。我曾经在评论展望的另一篇文章中说过,在这个时代,回到工艺是对当代艺术过度泛滥的观念求证的时尚的一种矫正。[3]
一、坍缩与软几何
展望最新的《坍缩的几何学》系列虽然延续真假悖论的议题,然而从艺术与物、与外部现实的关系更多地转向了艺术本体自身,具体而言,更加关注雕塑造型本身的名和实、表象和实体的哲学问题了。于是,《坍缩的几何学》似乎想剥开美学的外衣,理性地剖析物体的内在构造元素,比如,黑洞、基本粒子、火山石灰的质量等等。
展望,《幻影》,2025,射灯、不锈钢、 原碎石,尺寸可变
比如在《幻影》(2025)中,灯光打在不锈钢版拓制的石头之上,在它下面投射的阴影部分摆放了一堆敲碎的原石。这种视觉效果为我们呈现了展望对一块石头的表象以及它的实体所做的实证工作。在这里,表象和实体显然指向真和假、质与量等与几何似乎相关的问题。而“几何”在这里似乎成为完美或者不完美的隐形判官。
世界上没有绝对完美的事物,绝对完美这个概念并不是专指一个事物本身,而是指事物与事物之间的相对性,以及事物在大千世界中的所处的状态。我们可以这样说,如果一个事物是绝对完美的,那么它就无法在这个宇宙中与其他事物发生关系。那它就会是孤立的,高处不胜寒,是超越人类的存在。只有有了缺陷和不完美,事物和事物之间才会发生互动,因为正是缺陷和缺失导致对他者的互补需求。正是从这个角度讲,缺陷或者缺失是宇宙自然和人类世界不断发展演变的动力。我在《意派论》中提出的“差意性”、“亏空”和“不是之是”等都是基于这种道理。[4]
展望的“坍缩”,我猜想,可能与他从自己接触的无数类型的石头上面发现了缺陷的价值。比如太湖石上有很多洞和斑驳的肌理,它们结构奇倔,其造型完全无法用规律概括。相较于切割工整、打磨光滑的大理石和光洁透明玲珑剔透的玉石,太湖石满身都是缺陷,它铸就了太湖石的坍缩性格。
展望认为“坍缩成就了山水”,这个想法或许也是从太湖石发展出来的。善画云山的米芾面对太湖石作揖,称其为“石兄”,米芾崇尚奇倔的文化性格。从物理学和地质学的角度,山川河流确实是地壳坍缩运动造成的。从文化和美学的角度,山水画与隐逸哲学和田园生活分不开,而隐逸其实就是一种坍缩文化,是儒道互补所调剂的“不完美的完美”的人生观。
展望,《黄金比1:1.618》,2025,不锈钢,24.72 x 40 x 64.72 cm,独版
展望的《黄金比1:1.618》(2025)这件作品本身就是隐逸山水,我认为它是一幅立体的地图。黄金比也叫黄金分割率,在造型艺术中被称为神圣完美的比例。但是我们在展望的作品中丝毫看不出这种神圣感和完美性。塌陷、凹凸不平,扭曲,尽管我们猜想,展望是按照黄金比确定的这个形状,但是那个严密的几何形状只存在于我们的想象之中。那个黄金比的矩形是虚的,这个不锈钢拓制的“怪石”反而成为实。虚和实颠倒,“名不符实”。
于是我想到了我以前曾经用过的一个“软几何”的概念,我用“软几何”去界定二十世纪以来所谓的中国的“抽象艺术”。无论是赵无极、朱德群等人所画的山川气象的“抽象画”,还是余友涵等人所画的方、圆组成的“宇宙流”,在我看来,它们都不是西方现代主义的抽象,而是受到中国山水观念影响的新山海图,是描绘宇宙气象的“地图”,或者按照古人讲是“九州图”。宇宙的运动、山川的裂变决定了他们那些所谓的抽象形式必须是软的方圆,而非硬边几何,因为“软几何”既可以承受缺失,也可以容忍凸出。我觉得,展望的《黄金比1:1.618》就是类似的软几何。
二、坍缩和“不是之是”
托尼·史密斯 死亡骰子(Die)1962 纽约惠特尼美术馆
展望,《活的骰子》,2025,不锈钢,100 x 100 x 100 cm
展望的新作品《活的骰子》(2025),是一件不锈钢拓制的立方体,六个面用了相同的一个模子,旨在与托尼·史密斯(Tony Smith)的经典之作《死亡骰子》(Die)进行对话。史密斯的《死亡骰子》创作于1962年,而1962年正是展望出生的那一年。这可能就是展望把这件作品命名为《活的骰子》的原因。史密斯一般在艺术史上被认为是极少主义艺术家,人们常常把他和唐纳德·贾德(Donald Judd)进行比较。其实,在艺术观念上,两人并不一样。史密斯的观念应该说更接近于早期的抽象表现主义,因为他常常思考甚至提问:我们的工业社会里这些丑陋的形式能不能再次表现远古那些永恒神圣的精神?这一点和极少主义者(比如贾德)的观念不同,贾德认为,立方体或者长方形只是物本身,它们和任何精神不搭界,只是平行的关系。然而在史密斯的头脑中,艺术和完美的理想应该是对接的。“死亡”和“骰子”的英文词都是Die,史密斯很可能是在暗指我们生活的工业社会中,批量生产和资本价值造成了理想和完美的缺失。
我不知道展望这件与史密斯对话的作品是否也有类似的想法。但是如果我们参照展望在1997年创作的《镶长城》,就会发现,类似的想法显而易见。1997年,展望按照长城城砖相同的尺寸﹐用2mm厚的不锈钢板焊制出两百五十多块“长城砖”﹐表面抛光后镀钛金。他说:“这种材料经久耐用﹐富丽堂皇﹐造价低﹐不用真金﹐却能达到仿真金的效果。”然后它们被逐个“砌”在残缺的城墙上。金砖金光闪闪﹐就像是给长城镶上了“大金牙”。展望说:“我把这两个具有象征性的东西(旧城砖和镶的‘金砖’)镶在一起﹐所提出的问题实际上是针对一个全民的梦想。”两千年来,长城从军事防卫、爱国象征变为经济全球化的前沿,确实承载了全民不同的梦想。
展望 ,《镶长城》,展望用金属的“砖”补长城 1997
《坍缩的几何学》虽仍然延续之前的“物仿”的方法,但是,关注点已经不在于所仿之物本身,而在于提出物与物在形、质、量等方面的关系,以及这些关系所暗示的真假问题。
《两只碗》(2025)实际上是掰开的两个半圆,一个球体一旦被掰开,两个半圆就不是相等的了,因为构成球体的粒子和粒子之间的关系已经改变了。现在两个半球的真实关系只是相似或者相仿。这个相似恰恰是艺术创作的重要方法。相似和相仿并非指物和物相同或相等。从物理学的角度我们可以说世界上不存在两个完全相等的、相同的事物,从艺术创作的角度,要求艺术作品中的图像以及它的意义完全等同于外在现实也是不可能的。“求同判断”在艺术中是一个假问题。
展望,《两只碗》,2025,不锈钢,2个组件,25 x Φ49 cm, 整体尺寸25 x 49 x 105cm
《易经》的“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圣人立象以尽意”可以被理解为对“求同判断”和“意义求证”的回避。“立象”不能简单地理解为“以形象表达概念”这样的二元替换。“立象”固然有“形象”(image)之意,但它同时带有“像什么”的另一层意思。因此,它更接近于“比”,即类比(analogy)——物与物、物与境、物与义之间的比较和比喻。艺术的境界应该是“不似之似”,我把它称作“宁似勿同”的艺术原则。
让我们回到《两只碗》,
一、当我们说两个“碗”相同(sameness)时,我们是在对二者的“本质”、“意义”或“结构”做出绝对对等的判断。其结果是,一方可以替代另一方,这就是再现,即,一个碗(艺术)再现了另一个碗。看上去这是“真”的,似乎符合再现的“求同判断”。然而,如上所说,两个半球实质上是不同的。相同只是幻象。
二、相反,说两只碗“相似”则避免了对“真实”幻觉的判断。于是,“似”通过类比(重复体验)颠覆了“同”的幻觉。这就是“和实生物,同则不继”的意思。(周太史史伯《国语·郑语》)是“和而不同”的道理,不同才能和,才能平衡。而如果都相同就难以发展。
三、“宁似勿同”不是为事物的本质做意义求证,而是为事物立名。“似”是给事物起一个“名”,比如“两只碗”,是展望给它们的名,而非“实”。艺术表现和诗文言说都不过是给事物立“名”。而事物之“名”与事物自身并非完全一回事儿。就像《金刚经》反复强调的,佛和佛法等等不过是“名曰佛”、“名曰佛法”,并非佛和佛法本身。这就是佛家所说的“诸法空相”,名和实不可相互替代。张岱年先生说,中国哲学的核心是“无形本根”。我对此话的理解是,哲学的目的本于求真,然而,中国哲学认为真者无行止,无定形,隐于日常,而非悬置于形而上学。故而,扑捉真者,需通过日常体认,获取言外之真。因此,“比兴”就至关重要了。
所以,展望的“两只碗”是迷惑我们的幻象,就像牧溪的《六柿图》。他用什么东西不是真的(不是真碗)说出什么东西是真的(半圆的原理)。这个“不是之是”的视角也可以看作是展望个人的艺术方法论“不是雕塑的雕塑”。
三、物启——自己开发自己
圆雕的概念之所以被当代艺术所抛弃,原因在于,当代人认为圆雕,不论是单一的人物还是群体的人物,或者是现代雕塑的几何形,它们都是遵循一个自足的、单一的造型逻辑。当代艺术对雕塑的打破并不是从它的内部进行革命,而是用现成品直接替换雕塑。所以有了装置和行为。在传达语义和接近现实生活方面它们比雕塑更直接而且去除了造型方面的困扰。装置艺术的出现受到了结构主义语言学的影响。装置可以把不同的现成品带来的不同语义合成为新的共时性语义。简言之,从结构主义语言学的角度看,雕塑是独奏,装置是交响乐。雕塑的语义是单一的、自足的、历时性的。而装置的语义是多重的、相互参照、共时性的,这叫“互文”,即互为上下文(contextualization)。猫的定义不能用猫来界定,必须引入其他因素,比如老鼠。“能抓老鼠的才是猫”,这就是结构主义和装置的原理。而“猫就是猫”,则是雕塑。当代艺术越来越注重社会权力话语如何生效。所以艺术的目的就必须围绕着“意义求证”(Meaning Extraction)而展开。所以,雕塑几乎被抛弃了。
难道雕塑就真的不能从内部发展出新的方向吗?除了从写实走向几何形,从古典的纪念碑基座到现代艺术的无基座,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扩而广之,难道造型艺术的革命就只有不断地分(抛弃)和不断地替代这一条路吗?
这其实是一个有关雕塑本体或者艺术本体的问题,我觉得中国的雕塑家中思考这个问题的人并不多。而展望从一开始就思考这个问题:怎样从圆雕本身走出圆雕。
《坍缩的几何学》试图用“从里到外”(inside out)的方式去重构圆雕的空间结构。不锈钢石头原体的外实内虚的结构恰恰为展望提供了探索的可能性。他打开洞让人们看到“石头”的内部,同时通过打洞、空切、穿插等方法去打破一个原体的内在结构,从中生发出各种洞穴、通道,甚至一个与其不相关的、寄存其中的独立的空间,比如《正方切》(2025)。
《打开》 1995-2016 不锈钢 500×250×160 cm ”日常·奇观 1994“ 展览现场 中欧国际工商学院北京校园
展望,《正方切》,2025,不锈钢,86.5 x 95 x 110 cm
展望,《内方》,2025,不锈钢,100 x 107 x 187 cm
各种空切,有平行的圆形空切,有十字穿插的圆形空切,还有多向的圆形空切。还有很多“挖”出的洞。这些洞,实际上并非挖出来的,而是当虚空的圆柱切入的时候遇到了太湖石天然的洞穴所致,圆柱是空的,洞是空的。于是形成了洞中有洞、空中有空的空间结构。展望为作品命名为《想有个洞》(2025),实际上,洞是否出现和在哪里出现可能是偶然的,是由太湖石的结构决定的。“想有个洞”的想,是太湖石所想,还是展望所想?这又是一个悖论。所以空切会造成不可预期的形状,形状会产生幻觉,甚至会有一种危机感。比如《内方》(2025)。空切部分和石头原本的肌理的反差可以折射不同的社会语义,比如手工和机械的强烈对比。
展望,《想有个洞》,2025,不锈钢,110 x 170 x 262 cm
展望,《多向圆切2》,2025,不锈钢,49 x 77 x 84 cm
展望,《三向圆切》,2025,不锈钢,71 x 129 x 158 cm
这种四方上下、里里外外的空切和自然的生出洞,一方面似乎在“掏空”原体,目的是引入流动的生命气流,让这些原物活起来。另一方面,展望把同一块石头进行重复的对等二分切,他把最后形成的、多样的、大小不均的不锈钢石头重新团在一起称“粒子”,把它们搭接起来,就形成了极多的、可以无限延伸的天塔。从一到多,从多到一。
不知道展望这些空切、打洞、肌理反差等等方法是否从太湖石那里获得启发。因为,这些在太湖石身上应有尽有,甚至有山,有沟壑,有沙漠,有草原,有祥云,无其不包是太湖石本身具有的元一性。中国的建筑就是元一的,故宫的构造原理和一般的四合院没有本质区别。中国的诗、书、画都共享着远古以来一直发展着的文、书、图“异名而同体”的原则。古埃及王朝时期的壁画、中世纪哥特教堂其实都有自己的元一性。元一性不仅有独特的自足完善的结构原理,而且自始至终呵护着这个元一的纯洁性。只有这样才能从中演绎出无数变体,反过来丰富和滋养自己的本体。如果我们从这个角度去看展望的新作,几何学公理似乎被假设为一种方法论原理,然后那些圆的、方的几何形的空切,以及那些粒子的组合,就可以无限演绎下去。
展望,《粒子的样 3》,2022,不锈钢,86 x 48 x 67 cm,独版
展望,《无限之外 4—6》,2025,不锈钢,109 x 35 x 28.5 cm,129 x 45 x 32 cm,107 x 34 x 26.5 cm,独版
我把展望《坍缩的几何学》中所更新的方法论叫做“物觉”或者“物启”(innermaterial enlightening)[5]。西方现代艺术中有一个概念叫“神启”(revelation),现代艺术家感受到某种超自然的神秘性,于是就创造出现代几何形式以容纳那个神秘。后来的极少主义否定这个神启,也自然不认为万物有灵,几何只是物的形状而已。展望游离于现代的神启和极少的纯物之间。这就是“物启”。物启不仅仅是物和物(比如不锈钢和石头)之间的互相启发,同时也是展望与物之间的对悟。他与石头和不锈钢打了三十年的交道,对它们的脾气秉性了如指掌。他专注于两种物质之间的缠斗,成就了众多作品。现在,他要唤醒不锈钢和石头的造型天才,走出一条“无规矩也要成方圆”(坍缩的几何学)的新路。
参考资料:
[1]展望《坍缩的几何学个展方案》,2025年7月302日。
[2] 漫艺术访谈,《展望:限制与自由》,2024年,10月25日。
[3] 《展望的观念雕塑》,《典藏》2002年5月号,110 – 116页。
[4] 高名潞《意派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
[5] 这个中文和英语的词儿都是我造的。enlightening 是觉悟和启发的意思。它们都和意派的“物游”类似。“物游”是物、它物、人之间的多向对话(the dialogue between things and man)。我认为“物派”只是物和物之间的对话,也就是物和物的关系(Thing’s Relation)。而早期现代主义和极少主义都把形式等同于与主体精神相对的物质,他们的物是被动的纯物,或者客观的物(objecthood)。见高名潞《意派论》,“意派的物观:与极少主义和物派的比较”,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68至83页。
关于作者:
美国匹兹堡大学艺术史荣休教授,当代艺术理论家、批评家,策展人。命名、开拓和推动了85美术运动。
策划了一系列重要的当代艺术展览,包括“中国现代艺术展”(1989),“Inside Out”(1998),“墙”(2005),“极多主义”(2003)和“意派”(2009)等。并发表了很多重要的批评和艺术史著作,包括第一本中国当代艺术史书《中国当代艺术史1985-1986》(合著,1988年完稿1991出版),Inside Out: Chinese New Art(英文1998), The Wall《墙:中国当代艺术的历史与边界》(中英文2005)和Total Modernity and the Avant-Garde in 20thCentury Chinese Art (英文2011)等。近些年来,也致力研究梳理现当代艺术史和批评理论,发表了《中国极多主义》、《意派论》、《中国当代艺术史》和《西方艺术史观念》等理论著作,尝试把当代和传统融合,探索新的理论批评视角。
关于艺术家:
展望(1962年12月生于北京),1988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现工作生活在北京。他以“观念即物质”为核心,于90年代中期率先提出“观念性雕塑”创作理念,突破传统雕塑边界,将观点(“想法”)替代传统叙事并转化为物质载体,延伸至装置、影像、平面实验等跨媒介创作。“他的艺术具有以简单材料形态营造复杂问题的特质——黄专语”。他的作品在材料与观念的互文重构中,探讨真与假,虚构与实在,传统与现代及自然与人工的辩证关系,常带有哲学思辨与社会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