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读|艺术与哲学之间的复杂纠缠和创造空间
更新时间:2025-09-12 10:01 浏览量:1
尊敬的陈校长、各位来宾:
上午好!现在,我代表复旦大学哲学学院艺术哲学系做学科定位和系科建设的简要报告。我的报告分为三个部分。
01.
建系历程和学科特色
复旦大学哲学学院的艺术哲学学科有一段历史。上世纪80年代哲学系就出版了教材《美学教程》。90年代初,王德峰教授开设美学与艺术哲学类课程,1996年成立美学教研室。2013年举办“艺术哲学的多维追溯和透视”研讨会,标志着这一学科发展的新起点。2015年招收第一届美学专业硕士生。
最近五年,美学与艺术哲学学科进一步发展壮大的步伐明显加快了。一系列国际会议、论坛和工作坊,盘活了国际交流,以及与上海艺术机构的合作。2017年秋与法国蓬皮杜艺术中心合作举办“重置时间:艺术、技术与当代的未来”学术论坛,2018年秋与上海博物馆合作举办“美国现代主义工作坊”,2019年初与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合作举办“上海双年展艺术-哲学对话开幕论坛”,2019年春与维也纳大学艺术史系联合举办“艺术与空间的建构”工作坊,2020年11-12月与复星艺术中心合作举办潘公凯先生的“笔墨”展等等,都极大地活跃了美学和艺术哲学学科的建设。其中有几个节点值得一提,即2018年设立美学专业博士学位点,2020年1月学校批复成立艺术哲学系,2021年9月第一批艺术哲学专业本科生入学。由此,复旦美学和艺术哲学学科迈出了踏实的三步。
02.
对艺术哲学的学科理解
艺术史肇始之初,哲学曾担当过类似母亲或保姆的角色。19世纪的德奥艺术史,在很大程度上都笼罩在黑格尔的哲学体系之下。这一点,也可以倒过来从20世纪以来的艺术史是如何努力摆脱黑格尔的影响见出。黑格尔是19世纪上半叶德国美学的集大成者,但美学只是其整个哲学体系的一部分。在艺术史家贡布里希看来,《美学讲演录》充满了关于美的历程的奇妙呈现,但是即使是他讲得最好的地方(例如荷兰市民社会及其艺术)也几乎不涉及具体的艺术品,只谈民族精神和时代精神的显现。黑格尔坚持艺术乃是绝对精神的显现的观念,从根本上忽略了艺术品乃是一个个具体艺术家在具体的情境中所创造的事实。
在离开了唯心论转向实证主义之后,19世纪下半叶的丹纳,成为法国乃至欧洲最杰出的美学家。他的《艺术哲学》文辞华美,因为傅雷先生文彩飞扬的翻译而增光添色,滋育了数代中国读者。但在今天的欧美,除了专门研究者,已经较少阅读《艺术哲学》。原因是他关于,例如伦勃朗所处的社会和风俗描绘得越多,读者就越是不解为何他对伦勃朗的作品讲得越少。丹纳也几乎从不涉及具体作品。
夏皮罗被认为是20世纪美国最了不起的艺术史家。他在为19世纪法国作家兼画家弗罗芒坦的著作《荷兰与比利时的老大师》英文版作序时,指出弗罗芒坦在看完所有同类著作后发现,关于荷兰和比利时老大师的著作,还没有在真正意义上写出,这无异于抹去了丹纳的《艺术哲学》。弗罗芒坦何以有这样的胆识或胆量?夏皮罗指出:
只有一个终身以绘画为志业的人,才能像他那样以最细微的洞察力来观看绘画。他的书优点远不止是其手艺知识,而是一种持续的甄别和判断的态度。这种甄别与判断又是建立在对作为感觉对象的绘画肌理所作的敏锐而又孜孜不倦的观察之上,就像音乐家对声音的倾心关注一样。(夏皮罗:《艺术的理论与哲学》,第102-103页)
刚才主要讲了艺术史家对哲学家的不满。倒过来,哲学家海德格尔对艺术史学科充满了不屑。在海氏那里,“艺术作品的诞生”,是与“创建宗教”和“建国”一样的伟大业绩,因为它们都使存在者的真理显现,并且开启一个世界。不过,他却蔑视所有在他看来“非伟大的艺术”,并对与艺术相关的事务竭尽嘲笑之能事:
作品乃是为了满足公众和个人的艺术享受的。官方机构负责照料和保护作品。鉴赏家和批评家也忙碌于作品。艺术交易操劳于市场。艺术史研究把作品当作对象。在所有这些繁忙折腾中,我们能遇到作品本身吗?
海德格尔这样问。另一方面,海德格尔又对抽象的,或大写的“艺术”期许甚高。最著名的莫不过他为梵高的鞋子所作的华丽的“艺格敷词”。这一点却遭到了夏皮罗的批评。夏皮罗指出,海德格尔注意到梵高不止一次地画过这些鞋子,但是他没有指出他所说的究竟是哪一幅,仿佛不同的版本是可以互换的,每一幅都敞开了同一个真理。在梵高所创作的8双鞋子里,夏皮罗发现只有三幅显示了“磨损的内部那黑洞洞的敞口[的特征]……但是,[夏皮罗接着说]它们画的显然是艺术家本人的鞋子,而不是一个农民的鞋子”。
至于德里达对海德格尔和夏皮罗的双重解构,学者都耳熟能详,这里不再重复。尽管这似乎是直到20世纪中叶的情况,即艺术史与哲学这两个学科长达100年的复杂与纠缠。这种情况到上世纪下半叶终于有所改善。而到上世纪90年代,一种全新的,艺术史与哲学交叉、融合的景观出现了。
20世纪下半叶以来,法国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的艺术史与艺术理论研究中心,特别是路易·马兰(Louis Marin)、达弥施(Hubert Damisch)、迪迪-于贝尔曼(Didi-Huberman)、伊夫-阿兰·博瓦(Yve-Alain Bois)等人,发展出了一个基于图像学、符号学、精神分析和现代法国哲学的新的艺术史和图像学传统;在德语国家,出现了从艺术科学(Kunstwissenschaft),到艺术史(Kunstgeschichte),再到图像科学(Bildwissenschaft)的学术演变;在英美,与此类似的趋势则是从艺术史向图像理论(image theory)或视觉文化研究的转变。
留意一下法国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艺术史与艺术理论研究所的教授们的头衔是非常有意思的,他们首先是哲学家,其次才是专长于美学或艺术史的哲学家。他们的博士生培养模式也值得借鉴,一般由一位艺术史家作为主导师,由另一位哲学家作为配对的副导师,或者倒过来,即由一位哲学家作为主导师,由另一位艺术史家作为副导师。比如现任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历史研究所的伊夫-阿兰·博瓦教授——顺便说一句,这个职位是当年的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为潘诺夫斯基设置的)——他博士其间的一位导师是结构主义哲学家罗兰·巴特,另一位导师则是艺术史家达弥施。
Bildwissenschaft是德语区的一个学科称谓,并在与艺术史的关系中来加以界定。这个词字面的意思是“图像科学”,指一些针对图像、图像阐释及其社会意义的不同研究方法。它源于20世纪早期,但在上世纪90年代以后成为显学。最著名的是所谓3B:波伊姆(Gottfried Boehm)、贝尔廷(Hans Belting)和布雷德坎普(Horst Bredekamp)。
以布雷德坎普为例。他认为图像科学由两个基本点构成:一是艺术史包含视觉艺术之外的所有图像领域;二是,它对这些对象的关注是极其严肃的。他认为,我们这个时代视觉转向成功与否,似乎取决于艺术史是将其精确描述、形式和语境分析,投射到历史上图像科学的所有领域,还是转向自己,成为光鲜亮丽的考古学二系。布雷德坎普的意见非常清楚,即如果说艺术史不能将其精确描述、形式和语境分析等手段投射到历史上的所有图像(包括他本人重点加以研究的科学家手稿——在这些手稿中,图像发挥了至为重要的思考力量),那么,艺术史很有可能沦为考古学二系。
美国的视觉文化研究领域,相当于或平行于德国的图像科学。这两个领域都不是全新的,因为它们可以被认为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贝拉·巴拉兹、莫霍里-纳吉、克拉考尔和本雅明等作者曾经提出的摄影和电影理论议题的重构。该领域的多功能性源于“视觉文化”一词所包含的对象范围,它聚合了“消费者在视觉技术界面中寻求信息、意义或愉悦的视觉事件”。“视觉技术”则指为感知目的或具有增强我们视觉能力的潜力而设计的任何媒介。由于视觉文化不断变化的技术方面以及科学方法衍生的创建分类法或阐明视觉是什么的愿望,视觉文化的许多方面与科学研究重叠,包括混合电子媒介、认知科学、神经学、图像和大脑理论。
为此,我们提出美学2.0的概念。这个概念是我们在与维也纳大学艺术史系皮希勒教授(Prof. Wolfram Pichler)的探讨中不约而同地想到的。它不是对“法国艺术理论”、“德国图像科学”或“英美视觉文化研究”的简单归并,而是对艺术的历史、社会和哲学问题的重新思考和整合提升。其要点首先是打破传统艺术史和哲学美学的学科壁垒,形成新的艺术哲学;二是重新定位艺术品及其他视觉图像的分类与阐释、其生产的社会和知觉机制,以及社会传播和接受的规律。倒过来,艺术曾不断地激发哲学思考,这在谢林时代就已经喊出过“艺术哲学乃是第一哲学”的口号,而到了当代,艺术在激活哲学思考中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二战之后德法的主要哲学家,几乎无一不从事艺术研究,几乎无一不从事艺术方面的写作这一事实,就清楚地表明了这一点。
这里,我想界定美学2.0或当代艺术哲学的一个基本面向。这一点或许可以借用艺术史家奥托·帕希特一句话来加以表述:“艺术史所关注的内容始于眼睛而非文字”。这不是要简单地重返希腊思想中的视觉中心主义,而是强调当代艺术哲学的一个新起点:即不是声音和/或文字,而是现象。而始于眼睛的视觉和知觉现象,将成为思考的开端。
在朴素的艺术史研究中,一个不加反思的起点是认为,艺术史的对象就是艺术对象,但是,正如汉斯·泽德迈尔指出的那样:艺术对象(art object)本身并非艺术品(art work)。他认为,“在可控的历史探究过程中,必须把对象转化为作品,把物质材料转化为艺术现象。”(帕希特:《美术史的实践和方法问题》第2-3页)。
对此,奥托·帕希特评论道,泽德迈尔取得的不朽成就是他让我们意识到艺术史的真正研究对象并不等于艺术品的物理实体:它是通过“看”这一行为——同时也是再创造——从物质基础中抽象出来的东西。泽德尔迈尔描述、解释了深入艺术现象的过程,通过对凌乱无序的知觉元素加以综合整编,把艺术对象转变为艺术作品。这一过程使人产生了系统、清晰的认知,能够对许多此前盲目理解的具体细节有很好的把握。总之,绘画、雕塑、建筑的物理实体并不等同于艺术品,它们只是前审美材料。艺术品必须经过我们的身之眼和心之眼的再创造。
而看,以及将艺术对象转变为艺术作品的过程,在我看来,恰恰都是美学的事情。这个看,这个将艺术对象转变成艺术作品的过程,这个transfiguration的变形过程,不仅涉及传统的美学思考,更涉及哲学、神经科学、认知科学和脑科学。只有在这个意义上,美学2.0,或当代艺术哲学,才能成立。
在前面的报告中,我一直有一个隐忧,即担心我将艺术哲学锚定在艺术史与哲学美学这两个学科之间,是否缺乏视野?确实,正如人们总是正确地指出的那样:取法乎上,仅得其中。而一上来就从学科层面,而不是从艺术哲学的形而上的高度来对其未来展开一番美妙的畅想,是不是理论不自信?当然,我也深知某些类似的美妙畅想,大都华而不实。人们召开了大量学科建设会议来论证如何建设一个学科,或者在极其有限和珍贵的期刊版面上发表大量所谓学科建设论文,这样令人沮丧的例子,在目前的国内并不少见。但是美妙的畅想仍有必要。它使我们在脚踏实地的同时,总是意识到还有一片天空。它总是在提醒我们,不管我们如何现实,理想永远在召唤我们。事实上,艺术史和哲学美学的种种割裂(比如艺术史明显地被割裂成了材料学、史源学、实物考证学、艺术鉴赏和风格批评,并且分属于不同的系科:材料学属于考古学,史源学和实物考证学属于历史学,艺术鉴赏和风格批评属于美学),使我充分意识到,这远不是理想的问学状态。理想的问学状态应当是这样的:学生和学者忘我地、无功利地、彻底投入地、乐此不疲地沉浸在他所学习和研究的对象中,甚至达到了物我两忘、心手双畅的境界。当学问做到这种境界时,它与艺术的创造已经无法区分!此时,我心目中浮现的,正是那些为自然立法,令康德动容的天才。不过,美好的理想,不应该使我们忘记,我们更需要大地。如果我们从艺术史和哲学美学这两个学科的跨学科教学和研究入手,我们就容易找到一个稳健的抓手,不至于沦为虚妄。换句话说,在艺术史和哲学美学之间,可能存在着一个巨大的创造空间。但这个空间,是需要我们去努力争取得来,而不是预先规划出来的。
03.
未来教学和学科发展
我想我已经说清楚了艺术史和美学(或艺术哲学)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以及我们对艺术哲学的学科理解。现在说一说我们如何在实践中试着贯彻它。我们已经制定了本科生哲学专业艺术哲学方向1+3的课程体系。那些已经具有一定哲学基础的同学,将在大二进入艺术哲学系学习。重点仍然是在哲学大概念之下的艺术研究,不过会增加大量艺术史的核心课程,例如中国艺术史、西方艺术史、艺术批评写作、策展理论与实践等等。这就为那些有较好的哲学基础,又对艺术感兴趣的同学,提供了一种新的可能,并在本科期间就获得哲学和艺术的双重视野,架构一种更为健全、合理的知识结构,在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拥有更多的可能性和更强的适应能力。
我们还非常重视学生的艺术实践,因此在课程体系中设置了不少实践兼理论类的选修课程,例如《摄影与哲学》《电影与哲学》《建筑与哲学》等。这个系科的另一个更大的特色,就是与上海美术馆和博物馆系统的密切合作共建。在校学生,从本科生起,就可以获得极为充分的实践和锻炼机会。策展、导览、参与具体的研究项目,甚至参与艺术家的工作室项目和艺术创作过程,都将成为这个专业的学生的常规理论学习和社会实践的一部分。
在学科建设方面,我们创办了《艺术史与艺术哲学》集刊,组建了一个极其强大的编委会,它在国际上都是顶级的。这一集刊的创建主要基于以下考虑:艺术写作(art writing)已经被哲学、历史、文学(或批评)等等不同的学科人为地加以割裂,达到了令人难于忍受的条块分割的程度。但是,好的艺术写作本来就应该具有哲学的深刻性(或所谓义理),又应该拥有历史的厚度(或所谓考据),再应该具备文学的风采(或所谓辞章)。所以,我们想要恢复艺术写作应有的样子,恢复作为学科的艺术哲学、艺术史或艺术批评诞生之前的那种圆融浑成的恢宏境界。一如至今仍为人们津津乐道的歌德对哥特式教堂的描绘,里尔克对罗丹雕塑的阐述,罗杰•弗莱对塞尚静物画的评论,那种意度高华,令人神往的境界。
总之,现在我们已经有了从本科到博士的一以贯之的艺术哲学培养体系——艺术哲学系。初步形成与全国(特别是上海)的美术馆系统的校馆合作机制,搭建了一个国际交流与合作平台——艺术哲学研究中心。还有一个发布最新科研成果的集刊——《艺术史与艺术哲学》。我们正在筹建复旦-维也纳大学国际艺术研究中心,进一步推进与上海博物馆、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PSA)、上海复星艺术中心等机构稳定的、常规的合作机制。由于疫情的关系,我们在与意大利威尼斯大学联盟,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和纽约大学的交流合作计划有所耽搁。但是,在过去的两年里,我们与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哈佛大学艺术史系、维也纳大学艺术史系、约克大学艺术史系的线上学术交流和合作项目没有中断。与英国皇家美术学院、爱丁堡大学人文学院联合主办的国际艺术批评奖(International Award for Art Criticism,简称IAAC),仍将继续。我们坚信,复旦艺术哲学会保持踏实的步伐,一步一个脚印向前发展。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