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塑》杂志【泛雕塑】赵秀、耿潇逸丨糖,作为艺术创作媒介的多维度实践探索
更新时间:2025-09-22 15:01 浏览量:1
味觉博物馆《味觉森林》
糖,作为艺术创作媒介的多维度实践探索
文 / 赵秀、耿潇逸
内容摘要:糖作为一种重要的创作媒介,从作为祭祀品的糖贡、象征身份的糖塑到当代艺术中作为隐喻的媒介与糖塑装置,在艺术实践中的运用已有悠久的历史。如今含糖的物品与我们的饮食文化、历史记忆、资本消费、艺术实践等方面息息相关。文章试图通过梳理东西方艺术实践中以糖为媒介的艺术作品,分析糖是如何通过其材料物性与个体感官经验、社会公共秩序建立关系,并探讨其在当代艺术语境下的实验性探索。研究旨在重新审视糖的媒介属性与文化内涵,拓宽糖在当代艺术创作的可能性,如在味觉艺术、艺术治疗等领域的实践探索,同时弘扬糖所传承的历史文化意义。
关键词:糖塑、媒介、物性、艺术治疗
吹糖人《十二生肖》
一、糖,在历史语境下的实践
糖,作为现代生活的必需品,论其起源可追溯到数千年前。它的发明不仅改变了人类的饮食习惯,更深刻地影响了文明的发展进程。在中西方的历史中,糖的发展路径截然不同,而这种差异折射出人们对甜味的追求以及糖在社会与私人领域的多重意义。随着糖逐渐融入日常生活,它不再仅仅是一种食物,更是在特定的时代需求下,成为艺术创作的独特材料,展现出功能性的另一种特点。
中国是世界上最早掌握制糖技术的国家之一,早在先秦时期,人们就以食物为原材料提取出了饴糖。季羡林的《糖史》中论述了中国蔗糖的制造始于三国两晋、南北朝到唐代之间的某一个时代,随着制糖工艺的不断成熟,到了明代,糖已经成为重要的外贸物料①。由此可见糖在古代是具有重要社会地位的物料。在古代文献中,糖的药用和食用价值被大量记载,尤其在宗教祭祀中的实践运用更是屡见不鲜。在原始巫术祭祀、信仰崇拜的语境下,糖作为一种媒介,成为宗教观念外化的载体,联接着贵族和民间重要的精神性和社会性活动。与此同时糖拥有独特的可塑性,即在炼制加工的过程中其形态、颜色会随着加工的环境发生物理转变。因此,糖被视为一个重要的艺术创作媒介,作为宗教观念、符号象征以及阶级精神外化的载体。天门糖塑《车糖人模》
手塚新理《金鱼系列》
糖塑,作为糖艺术中极具代表性的形式,已被列入我国第二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是天门的糖塑、丰县的糖贡、成都的糖画。早在明代,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卷三十三·果部“石蜜”条中就记载“以白糖煎化,模印成人物、狮象之形者为飨糖”,可以初见糖贡的雏型。糖贡又称糖人贡,相传是楚越人以饴糖、蔗糖为材料制作用以祭祀祖灵的物品。糖贡的制作过程是以糖为原料通过加热或熬化,以吹捏、倒画、铸模等造型手段,通过染、刻、画等装饰手法完成平面或是立体的糖雕塑。糖塑主题表达的种类更是包罗万象,涉及到民间世俗故事、神话传说、动植物主题以及寓意深远的象征符号。社会手艺人通过对糖进行加工处理,制作出形态各异的基底效果和主题形象,加之以不同的色彩搭配,在视觉上形成生动的造型感和极强的装饰性。
随着时代的发展,糖塑在社会中扮演的角色也发生着变化。从贵族阶层的祭祀糖贡到民间走街串巷叫卖的糖零食,这一转变使糖媒介从私人领域的运用转向公共领域。其中“车糖人模”和糖画最具代表性。车糖人模是一种交互式售卖糖塑的装置,在形式上需制作一个多功能的木箱装置,木箱上安装了绘有人、兽、花鸟图案的可旋转圆盘,供人参与旋转,旋到何物就塑造何物,通过互动的方式把惟妙惟肖的飞禽异兽、历史人物形象把玩品尝于舌尖。由此可见,在中国古代社会,糖不仅是辅助艺术表达的材料,同时还是社会文化传播的媒介。从糖贡到糖零食的主题转变,拓宽了糖媒介可作为承载社会文化和社会批判的公共属性。
相对于中国,糖在欧洲曾是一种极为昂贵的奢侈品。早期是由东西方丝绸贸易传入阿拉伯,随后传入欧洲,并迅速形成一场糖的消费热潮。巨大的消费需求推动了欧洲的甘蔗种植业,但也引发了一场黑暗的奴隶殖民历史。在早期的欧洲,糖的艺术实践常见于糖雕塑的制作,这股时尚风潮尤其在贵族阶级显得格外火热,甚至被视为是权力和身份的象征。十六世界欧洲的精英群体开始用糖来制作华丽的景观模型、动物和小型雕像,以彰显身份和地位。在更古老的伊斯兰传统中,通过制作精美的糖雕塑来庆祝宗教节日,以展示权力、财富的故事不胜枚举②。令人印象深刻的是1571年伊丽莎白王后的新婚典礼,婚宴上出现了6个巨大的糖塑雕像,讲述着密涅瓦如何为雅典带来和平的故事,在当时可谓是奢华至极。糖已然成为上层阶级宴会的核心食材,同时其另一层含义也是高贵身份的象征。周毅《武则天》
二、糖,在当代的多维度实践
现代艺术的兴起,深刻地影响着以糖为媒介的当代艺术实践。未来主义宣言激起反传统艺术的觉醒,达达主义宣告任何物体都可成为艺术创作的材料。与此同时,观念艺术的出现彻底解放了创作媒介的“物性”,同时拓宽了艺术实践的边界。在这种背景下,糖在装置、行为、公共艺术等领域均展开多样化的实践探索;同时跨学科融合,促使糖媒介的非视觉感官属性得以充分的开发,为其在味觉艺术、艺术治疗等新兴领域提供了新的实践可能性。
1.物性解放与观念化
20世纪初,先锋艺术的浪潮彻底解放了媒介的“物性”,如印象派中的色彩或杜尚作品中的现成品运用都可见一斑。可以说,物性的解放是现当代艺术重要的实践方向。同时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波普艺术的出现,使艺术家对现状的批判与反思空前的高涨。在这种语境下,甜食被视为象征欲望、资本、意识的观念化载体,如博伊斯作品中的蜂蜜、迪特尔·罗斯作品中的巧克力等③,而糖是甜食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对糖的物性探索逐渐成为艺术实践中的主要任务,甚至在诸多糖塑实践中糖的物性呈现成为作品的核心观念。日本艺术家手塚新理的糖塑作品《金鱼系列》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艺术家花费大量的时间了解糖的材料特性,在糖加热到90度时即刻制作极其写实的动物形象,在他手里糖本身的质感被完美的呈现。他塑造的糖塑在视觉上极具艺术美感,人们已经忽略它可食用的功能性。同样还有中国艺术家周毅的糖塑作品《武则天》,通过对不同种类、质地的糖进行大量的实验,结合人物手办与人体解剖的学科知识,制作大量造型极其复杂的糖塑人物形象。由此可见对糖材料的极致化探索已然成为作品的核心观念。冈萨雷斯·托雷斯《无题》
糖媒介的不稳定性恰巧成为过程艺术的试金石。作为一种暂时性的材料,糖会在外界因素作用下变形甚至消逝,观察流变中的材料正是艺术体验的核心④。美国艺术家安德烈娅·钟的场域装置作品《糖石》(Boto Disik)便是一个绝佳的例子。作品的主要材料是糖与水,糖制的棕黄色小船静置在清澈的水中,随着展览空间温度的升高,装置中的水逐渐变热,加速了水汽的蒸腾,糖制的小船慢慢的消融在水中,装置只剩下不可明状的糖块残骸和一滩浑浊的褐色糖浆。艺术家通过糖材料的不稳定性,巧妙的将时间与历史融入作品中,试图建构可链接历史的时间场域:探讨关于地域性的殖民、生存、自由等深刻主题。糖的消逝不仅象征着时间的流逝,也隐喻了历史的脆弱与变迁。作品成功展现了材料特性与观念的完美结合。2.个体感官与社会联动
艺术家常通过对创作媒介的视觉、嗅觉、触觉等感官的语境建构,将作品转化为个体记忆、生命体验的投射,或是通过交互的方式使观众在特定的场域下产生多维的感官感受,以此引起观众在特定语境下的情感共鸣,激发人们产生对生命意义和社会现实的深度探讨。这种艺术实践不仅打破了私人与公共空间的界限,还让观众在参与的过程中重新审视自身与周边世界的关系。
美国艺术家冈萨雷斯·托雷斯的糖果装置《无题》,被称成为最“苦涩”的糖果作品,这件作品是用以缅怀他因病逝世的同性爱人而创作的,由一堆彩色糖纸包裹的糖果堆砌而成。糖果的总重量是175磅,与他爱人的体重相吻合。观众在观看作品时可随意的拿走其中一颗并品尝,随着观看人数的增加糖果的数量会骤减,就像爱人在疾病中愈发消瘦的身体。每当糖果被拿完,会立即的补充到原本的重量。艺术家似乎通过这种方式去对抗生命趋向死亡的不可逆性,以及对逝者的无限缅怀。在这件作品中糖材料被视为生命的具象化展现,在味觉上成为情感、记忆共鸣的载体。观众的参与和品尝糖果之后的味觉感受,使观众的感官体验成为作品的重要构成部分,让个体的情感、政治身份与公共情感、公共事件产生对话。作品通过这样的方式打破了私人与公共的界限,使个人感官与社会产生联动。
同样尝试这种方式的还有德国艺术家约瑟夫·马尔。艺术家通过翻糖的方式创作了一系列糖塑装置作品,以可食性作为观众参与互动的重要手段。马尔通过翻模浇注糖浆的方式制作大量的人体糖塑,现场的观众面对“秀色可餐”的雕塑,情不自禁地啃噬或亲舔糖塑作品。随着观众的参与,糖塑逐渐消融,交互行为引起的触觉和味觉上体验,似乎是个体的欲望和情绪的投射。艺术家的另一件户外大型糖塑装置,是通过浇注制作了一个心脏造型的糖塑。作品放置在一个巨大玻璃容器中,边上预置了一排脚踏车,参与者可通过骑单车的方式启动作品内部的机械装置。随着参与人数和骑行强度的提升,糖塑心脏渐渐的开始融化,观众亲眼目睹了作品的建构与毁灭,还通过亲身参与,感受到个体行为与集体结果之间的微妙关系。艺术家试图把骑行锻炼的积极行为与一种破坏性的结果建立关联,以游戏的方式制造永恒与消逝的对抗。观众切身体会到由个体行为所产生的多米诺骨牌式的社会效应,意图激发观众反思个体与群体在身份和行为上的认知。
安德烈娅·钟《糖石》
加拿大艺术家雪莱·米勒以糖为材料创作了城市涂鸦项目,使用糖塑制作了色彩缤纷的复古瓷砖,并用这些瓷砖去修复那些满载集体记忆的城市公共空间。充满时间痕迹的老旧墙面上的糖塑瓷砖显得格外的夺目。艺术家试图通过糖塑涂鸦恢复遗失的历史,利用新的景观打破时间的屏障。然而,糖塑瓷砖是水溶性材料,一场大雨即可让作品消失殆尽。这种短暂的存在并非缺憾,反而成为作品的核心意义。糖材料的流变过程不仅重塑了参观者对特定公共场所的集体记忆,也激发了他们的个人感官体验与情感共鸣。同时以糖为媒介的艺术实践亦能建构起观众对个体身份与社会历史的批判性对话,如美国艺术家卡拉·沃克的巨型糖塑装置。该糖塑装置创作于北美最大的糖加工厂多米诺糖厂。作品是由30t工业白糖浇筑而成的高约10.6m的斯芬克斯像,其造型是将黑人女性的身体特征与古埃及狮身人面像的姿势进行重组。同时在巨型雕塑的周围还放置了15个糖塑的童工雕塑,象征着甘蔗种植园中被遮蔽的劳动身体,从而构成了一个具有反纪念碑性的特定场域装置。伴随着展览时间的推移,作品所处空间环境的转变,使糖塑在高温与潮湿的环境下逐渐融化变形,地面沁满糖水流淌的印记,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气味,以此与黑暗苦涩的历史形成鲜明的对比。艺术家试图用糖塑形象隐喻奴隶殖民的历史,通过糖材料的临时性与脆弱性激起观众对历史和权利的反思。这种短暂的公共艺术拒斥了传统意义上纪念碑性质的永恒叙事,通过变革性的材料与场所创造出一个流动的对话空间⑤,促使观者在特定雕塑场域下,通过糖媒介的流变联接起对个体政治身份的反思与集体历史记忆的回溯。3.实验探索与学科融合
早期先锋艺术家就已开始探索反视觉化的艺术实验。糖媒介的艺术实践基本上以视觉艺术为主,从当下诸多糖塑作品的实践不难看出,艺术家更多的是聚焦于糖作为形式、主题、观念的视觉化呈现。然而,糖媒介在非视觉化感官属性的探索为其在未来新兴艺术领域提供更多的实践可能性,如在味觉艺术、艺术治疗等新兴领域。
雪莱·米勒《城市涂鸦项目》
糖在心理学上显现出了治愈性的功能:甜味常常与美好、幸福的经验和积极情绪联系在一起,在西方文化中,甜味通常与亲社会人格、行为及社会判断联系在一起⑥。正因如此,糖可作为一个重要的媒介,通过参与手工制作的形式,在科学技术和心理学的辅助下,帮助参与者通过味觉和嗅觉对自我的身份、记忆产生情感联接,以达到情感、心理创伤疗愈的效果。澳大利亚艺术家丹雅·舒尔茨的作品便是一个生动的案例:她用五彩缤纷的糖果和糖粉制造一个童话王国般的糖世界。绚丽的色彩和香甜的气味,在感官上给人十足的治愈性体验。不仅如此,糖多感官的材料属性使其在艺术治疗实践中展现出极大的可能性。英国艺术家达米恩·赫斯特发明了一款可舔舐的墙纸。他选择特定的电梯作为作品展示的空间,并在其内部贴满了不同图案的墙纸。进入到电梯的观众可以选择感兴趣的图案进行舔舐,每当一个图案被舔舐过,该墙纸就会被拆卸下来。艺术家通过拿取或是舔舐的互动方式,使参与者在过程中因受甜味的刺激而分泌多巴胺,以此产生愉悦感来缓解焦虑或抑郁,亦能在参与过程中增加参与感,而重建控制力。同时糖材料作为食物所含有的嗅觉和味觉上的特性,使糖材料在味觉艺术领域有更宽阔的应用前景。例如味觉博物馆通过智能科技交互、虚拟与现实结合的沉浸式场域,为观众开启一场味觉艺术神奇的体验之旅。在新的科学手段和跨学科融合的辅助下,味觉不仅与个体感官紧密相连,还与社会历史建立多维的关系。卡拉·沃克《微妙》
丹雅·舒尔茨《甜蜜的渴望》
结语
文章通过对东西方糖塑作品的梳理分析,可以清晰地看到糖媒介在不同维度的实践探索。在古代,糖是作为时代意识形态外化的媒介,在传统美学秩序下是充当形式、主题、象征功能的工具性价值。然而,随着现代观念艺术的兴起和物性的解放,糖逐渐从辅助材料转变为艺术的核心与观念本身。艺术家以装置的形式,充分利用糖媒介的多元感官属性与个体感官体验建立联接,同时通过营造场域交互的方式打破私人与公共的界限。最后,在新的科学技术和艺术观念的辅助下,糖媒介的非视觉化感官属性得到了进一步的探索,使其在味觉艺术与艺术治疗等新兴领域展现出巨大的实践潜能。因此,糖作为媒介不仅在视觉领域占据重要位置,也在非视觉艺术领域展现出作为材料的独特价值与可能性。
注释:
① 季羡林.糖史[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23:87.
② [英]詹姆斯·沃尔韦恩著,熊建辉、李康熙、廖翠霞译.糖的故事[M].北京:北京中信出版社,2020:9.
③ 钱晨.烟火拾"艺"-当代艺术媒介拓展语境下的食物媒材[D].中国美术学院,2023.
④ [美]简·罗伯森,克雷格·迈克丹尼尔著,匡骁译,刁海裕校.当代艺术的主题:1980年以后的视觉艺术[M].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2012:138.
⑤ 李亮.异化与重生:后现代语境下艺术公共性的三重辩证[J].雕塑,2025(02):62-63.
⑥ 蓝肖娜.味觉隐喻研究概括及其内在机制[J].社会科学前沿.2024(04):238-243.
德国建筑师于尔根·迈尔·赫尔曼(Jürgen Mayer-Hermann)设计建造,现建于塞尔维亚(Sevilla)
摄影/劳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