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人物 | 叶锦添 “镜界与对视”的诗性时空
更新时间:2025-09-23 22:40 浏览量:1
作者|裴刚 编辑|陈耀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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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锦添,是香港电影黄金时代淬炼出来的“文化混血儿”。你望他一眼,仿佛霓虹灯下的港片幻境,老戏院里的胭脂水粉,镜头摇移间尽是东方与西洋的纠缠。但他偏偏不安分,拎着奥斯卡最佳美术指导的名头,转身就扎进当代艺术的深水区,玩起一场心惊肉跳的游戏,在“物质与意识之间”,摸出那条谁也说不清的“陌路”。他不将物质与精神、东方与西方视为对立范畴,而是通过“陌路的世界”的概念,探索它们的交织与转化。
《镜子宇宙》现场图
LILI作为叶锦添延续了近二十年的创造,那个永远16岁的少女,以雕塑、绘画、行为、影像、装置等各种形式存在,十二身多法相,“她是不同时间——远古、当下、未来,不同地点——真实世界、浩瀚宇宙、虚拟空间,不同维度,不同装扮的十六岁少女”。活脱是王家卫电影里走失的角色。你说她是阿飞正传里刘嘉玲的妹妹也好,是花样年华张曼玉的少女时代也罢,她就这样冷不防坐在你身边,不言不语,却把你半生的心事都看穿。叶锦添自己讲:“她不是我们,但也像我们的映照。”
叶锦添的创作,从来不是简单的视觉呈现,而是一场关于“原世界”的精神溯洄。他相信物质只是精神的显影,我们所见的世界,不过是更高维度存在投映于此时此地的影子。这一认知构成了他几乎所有作品的底层逻辑。正如他所言:“时间不是连贯的”,其中存在许多“灰色的时间”——那是一种类似影子的存在,既虚且实,既在场又隐匿。而这一切的化身,便是他多年来塑造的虚拟人物“Lili”。
《镜子宇宙》现场图 零时间波纹
Lili,一个永远16岁的少女,无国籍无时代标志,可穿梭于纽约时代广场,也可静立于法国一战华工墓园。她不是角色,而是一个“接口”,一种方法,是叶锦添用来观察、测量不同能量场的媒介。她的存在,打破了我们惯常的线性时间认知,实现了所谓“零时间”的并置——过去、现在与未来在此重叠、交融。而她所照见的,恰是那个亘古的哲学命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往哪里去?”——在人工智能技术日益成熟的今天,这一发问更显出几分苍凉与迫切。
Lili寂静的坐着或站立无语,于无声无迹中已然击中现代人的多重焦虑。
《镜子宇宙》现场图
今年,深圳市当代艺术与城市规划馆“镜子宇宙:叶锦添个展”和湖南博物院“对视——湖湘文化与叶锦添新东方美学的时空重构”双展,虽共享同一套美学语言和工作逻辑,却因“场地反应”而生出截然不同的气质。
深圳“镜子宇宙”:向上展开的“未来实验室”
5月的深圳“镜子宇宙”更像一个未来实验室,时间被“收紧”,叙述围绕“神话—现实—人—宇宙”的交织展开。展览结尾设有"投稿箱",邀请观众绘制自己的"精神DNA",他将解释权交还观看者自身,完成一场开放的精神仪式。
深圳展览偏向全球性语境,以“虚拟与现实交织”为主题,构建一个超越时空的“镜像宇宙”。
《镜子宇宙》现场图 装置艺术-“镜子宇宙”
展览的空间结构围绕“Lili”这一核心意象,通过巨型装置(4.5米《大Lili》)、AIGC电影《快递员》等媒介,打造“现实时间”与“神话维度”的平行世界。展览摒弃传统博物馆的线性陈列,采用“实验室”式的开放结构,鼓励观众在“梦境与现实的通道”中自由探索。
《镜子宇宙》现场图 装置艺术-“大Lili”
Ai 艺术影片-“快递员”
叶锦添强调“像写诗一样摸索空间”,通过减法策略,保留“最必要的韵律”。这种“迭代与减法”流程与深圳的科技城市气质契合,凸显了艺术与AI、虚拟现实的互动。
Lili跨时空的游走核心突破了线性的时间观,通过“零时间”概念探讨身份虚与实,回应了技术时代的精神危机。
“原欲”是叶锦添精神探索的起点。2007年的铜雕装置《原欲》以眼泪为符号,将欲望转化为一种“面向所有人的通用表情”。这一作品最初像“寄生”出来的形象,但叶锦添迅速将其引回“自然”,通过眼泪这一意象,将“最普通的当下”点亮。
铜雕装置-“原欲”
从精神分析的角度看,“原欲”呼应了弗洛伊德所说的“力比多”(libido)的升华过程。但叶锦添的独特之处在于,他并未将欲望视为一种需要压抑的原始动力,而是将其作为连接物质与精神的桥梁。眼泪既是身体性的分泌物,又是情感的精神性外化;它既是个体的,又是普世的。这种双重性使得《原欲》超越了东西方关于灵肉对立的传统哲学困境,进入一种“混沌”的中间状态——叶锦添称之为“陌路的世界”。
在技术层面上,《原欲》的材质选择(铜)与形态(流泪的面部)强化了这种张力。铜的冷硬与眼泪的流动感形成对比,暗示了欲望在物质中的凝固与在精神中的流动。这一作品为后续的“Lili”提供了观念基础:欲望不再是需要隐藏的阴影,而是精神显形的媒介。
你当真以为叶锦添只是个做戏服的?错!他根本是把整个世界当片场来摆弄。看他布展如拍电影:光线是杜可风的摇镜,材质是张叔平的剪刀,空间是王家卫的慢镜头。连Lili都是个长镜头——从纽约拍到巴黎,从战国拍到AI时代,二十年不喊cut。
服装设计是他最突出的标签。生长在东西交汇的香港,常年活跃在世界顶级剧院舞台与大制作中国影视,参与奥运等国家门面设计工作,他的服装装置体现了他的“精神DNA”,包含了各种文化的想象力与组合。他以服装作为表达情感,对世界的过往当下未来,作出深刻的凝视。《飞檐碟影》(2021)是对二次元文化反映的新作,粉色纱裙蓬松开的可爱造型,披以多重传统丝锦绣品“标本”如飞檐瓦片,又如盔甲阵列,是跨时空跨文化边界之作;《陀螺》(2005)以来自印度更为鲜亮的苏格兰格纹的布料,伊丽莎白一世时期经典飞边领、紧身马夹和衬裙,配的是汉袖,呈现混合不同文化元素的“叶氏设计风格”大部分采用了3D打印,透明的塑胶,呈现出未来感;《虫族》的黑白各半,黑白甲虫的意象不仅是埃及文明的象征,更隐喻沟通阴阳和天地的灵气的神性;《旋转》(2002)是台北故宫走秀的旧作,衣服会随人行走而起伏波动,在这个场域却呈现出超现实的意味。
《镜子宇宙》现场图 独立设计服装 -“飞檐蝶影”
《镜子宇宙》现场图 独立设计服装 -“陀螺”
《镜子宇宙》现场图 独立设计服装 -“虫族”
《镜子宇宙》现场图 独立设计服装 -“旋转”
那些丝麻绸缎在他手里全成了会演戏的演员。如香港老师傅做旗袍,一针一线都有戏。叶锦添更绝,他让布料自己写剧本:撕裂是悲剧,褶皱是喜剧,褪色是文艺片。他说“衣服是第二皮肤”,我倒觉得是第二人生——穿上去就换了命。
深圳展则聚焦未来的流动性,以科技媒介(如AI生成的Lili表情)解构“人”的定义,呼应了深圳作为创新城市的“实验精神”。
湘博“对视”:向下扎根的“文化考古”
6月开启的长沙"对视"展,则是一次"向下扎根"的尝试。看他在湖南博物院搞的“对视”展,简直是把楚文化的巫鬼气息整个刨了出来。叶锦添将湖湘文明中"巫"的传统、马王堆帛画的神秘与干燥的地下空间物理特性融为一体,构筑出十个以水、火、土为元素的象征性章节。叶锦添有意控制文物选取的年代,多以汉以前为主,避免明清以后物件的介入,试图营造一种指向未来的幽远绵长感。他并不以文物清单支撑叙事,而是先用艺术语言铺陈空间情绪,再请学者将相应文物"嵌入"其中。这种"场域化"的再阐释,使古代智慧与当代追问在同一层面显影。
马王堆的帛画、绛紫长寿绣丝绵袍,这些千年老物事被他转化为艺术筹码,啪一声押在当代艺术的牌局里,观者身处其间,已然不知“今夕是何年”。
《对视-湖湘文化与叶锦添新东方美学的时空重构》
现场图
当代策展的本质远非作品的简单陈列,而是通过空间、作品与观念的互动,构建一种“可感的思想系统”。叶锦添的两个展览——“对视——湖湘文化与叶锦添新东方美学的时空重构”(湖南博物院)与“镜子宇宙:叶锦添个展”(深圳市当代艺术与城市规划馆)——恰是这种实践的典范。二者均以空间叙事为核心,却因文化语境与策展方法的差异,形成了截然不同的美学体验与哲学追问。从策展人视角看,展览需平衡“理念传递”与“作品呈现”的关系,而叶锦添通过其独特的“新东方主义”方法论,将展览本身转化为一件多维度的“总体艺术作品”。
《对视-湖湘文化与叶锦添新东方美学的时空重构》
现场图
两展均体现叶锦添的“新东方主义”内核——以“空、气、度”组织体验,以“身体-衣-场”的一体化构建连续性。湘博展偏向人类学视角,通过文物与艺术的“对视”重构文化谱系;深圳展则侧重哲学追问,通过“镜子”隐喻探讨存在与虚幻。
《对视-湖湘文化与叶锦添新东方美学的时空重构》
现场图 铜雕装置 -“原欲”
湖南博物院的展览以在地性为基石,通过“沉浸式场域”,以及文物与当代艺术的“并置”实现时空对话。
策展逻辑遵循“场域响应”(Site-Specificity)原则:以水、火、土元素构建象征体系,串联十大章节(如“混沌无明”“魂系永生”),形成一条“探寻灵性的隧道”。这种设计并非线性叙事,而是通过文物(如马王堆帛画、长寿绣丝绵袍)与叶锦添作品(如《原欲》铜雕、《精神DNA》手稿)的互文,激活湖湘文化中的“巫性传统”与“神话思维”。构成了展览的空间结构。
策展方法:学者李建毛对文物的“场域化再阐释”,与叶锦添的“大电影场景”手法结合,使展览成为“文化深描”的现场。通过数字投影还原楚汉宇宙观,让观众在“夯土墙缝隙窥见麒麟雕塑”,强化了历史与当代的视觉张力。
展览重塑了湖湘文化的“精神DNA”,将文物从“物”的维度提升至“灵”的维度,回应了全球化背景下地域文化的“再定位”问题。
湘博展扎根湖湘文明的“深沉语境”,强调历史的重量感。文物与当代作品的对话,实则是“传统与现代性”的协商,旨在通过艺术激活文化基因,实现“创造性转化”。
“非预设”的诗性方法论
在方法论上,叶锦添倾向于“非预设”的生成式工作。他提出一个展览的“结构”,然后进入现场,“像写诗一样”逐步摸索元素的组合。他讲究“围合”与“减法”,直到某一刻,空间自身告诉他“够了”。这是一种高度依赖直觉与身体经验的工作方式,强调“在场”的呼吸感与节奏性,拒绝被文本或理论过度侵占。正如他所说:“等它变成'复件',时间就不再有分别。”他所追求的,不是物质的复制,而是那个“此刻”的精神显影。
“精神DNA”是叶锦添另一个核心方法。他通过反复手绘,将形式剥离至只剩下“线与势”,捕捉那种贯穿东西方艺术节律的恒定模式。这不是样式上的书法,而是情绪与呼吸的痕迹,是超越文化符号的“通用层”。它与湖湘文化中楚帛画的流动线条、马王堆丝绣的生命动势形成了深层的对话。
手绘-“精神DNA”
手绘-“精神DNA”
形式剥离与节奏的恒定:“精神DNA”是叶锦添抵达精神性的手段。他通过手绘数千张线条,将形式剥到只剩“线与势”,从中提取恒定的节奏。这一过程类似于东方书法中的“一笔生一笔”,但叶锦添将其推向抽象极限,试图捕捉文化中“如风的节奏”和“原始精神碎片”。
lili阈限中的身体与时间性的悬置:“Lili”是叶锦添艺术体系的核心载体。她是一个永远16岁的少女,无国籍、无时代标志,游走于全球不同文化场景中。从符号学角度看,Lili的命名本身即具有多重隐喻:英语中的“lily”(百合)象征纯洁与殡仪的双重性;中文的“礼/离/璃”则暗示仪式感、距离感与脆弱的光泽。她是一个“阈限者”,存在于生与梦、物与人、过去与现在之间的边界地带。
身体作为“第二皮肤”:Lili的身体从不强调力量,而是强调感受的敏感阈值。她的衣物成为“可见的呼吸”,时间在纤维上沉积。这种“身体-衣”的一体化体现了叶锦添对东方美学的转化:衣服不是外在的装饰,而是精神的延伸。例如在《卧虎藏龙》中,他采用现代化纤面料制作服装,使李慕白和玉娇龙在竹林大战时如仙子般飘逸,服装成为身体在空间中书写的笔墨。
时间性的革新:Lili的存在挑战了线性时间观。她处于“零时间”状态——在纽约广场拍摄的照片,二十年后同一形象仍成立。这种时间悬置呼应了道家的“一到万之间没有分别”的观念,但叶锦添将其转化为一种当代艺术的方法:通过Lili的跨时空游走,将不同时代的文化符号并置,形成一种“蒙太奇式”的精神拼图。
技术与精神的互文:在AI技术日益成熟的今天,Lili被赋予新的意义。叶锦添利用AI生成Lili的表情,照见一种“非生命的情绪”。这种技术介入并非为了模仿人类,而是为了揭示精神性的微粒如何聚拢为“东西”。在《快递员》等AIGC作品中,Lili成为探索虚拟与现实边界的媒介,回应着“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往哪儿去”的永恒命题。
观念艺术-“Lili”
“新东方主义”狂想曲
叶锦添的“新东方主义”狂想曲,是香港人最叻的生存智慧:在夹缝中开出奇花。不是博物馆里的标本,而是旺角街头生生不息的招牌——旧了就用新漆补,破了就拿铁皮焊。永远在修修补补,永远在 reinvent himself。
叶锦添的“新东方主义”从未落入异国情调或符号堆砌的陷阱。它不强调“东方”作为被观看的对象,而是以“空”“气”“度”为方法,重新组织感知与世界的关系。低饱和的色光、旧化的材质、层叠的空间句法、缓慢的身体节律——这一切共同构成一种可感的“东方时间性”,在全球化的视觉喧嚣中,提供了一种镇定而深沉的另类选择。
Lili行经的一战墓园或立于楚汉帛画之前,或静坐于东京街头,她是不叙述的叙述者,不解释的见证人。
她放大至数米,衣袂的飘逸感、织物纹理的细微变化皆按比例缩放,只为维持那种"像我们一样大"的错觉,维系观看时"被尺度推开又被拉回"的心理张力。她提醒我们:生命的本质,或许不在进化叙事的终点,而在那些未被命名的、"陌路"般的精神微粒中。
《对视-湖湘文化与叶锦添新东方美学的时空重构》
现场图
文明的真谛,也不在宏大的历史结论,而在个体与时间对视时那一刻的战栗与宁静。
叶锦添以艺术为“平衡器”,在物质化的时代坚持精神性的表达,在技术狂奔的洪流中保持手工的温度与时间的诗意。他的创作,不是给出答案,而是留下问题;不是重复历史,而是重构凝视。正如他所相信的:我们来自永恒,却处于时空。而艺术,或许正是我们溯源真实的路径之一。
结语:叶锦添的双展为我们提供,如何在物质与精神、东方与西方、传统与当代的二元对立中寻找一种超越性的美学路径。他的“新东方主义”并非简单的风格标签,而是试图以东方的时间观、留白与气韵作为组织世界的方式。在这一框架下,“Lili”、“原欲”与“精神DNA”构成了其艺术体系中三个相互关联的精神维度:它们分别对应着身体性的介入、欲望的升华与精神的本体论探索。本文试图通过分析这三组作品,揭示叶锦添如何将东方美学的精神性转化为当代艺术的普遍语言。
在全球化与地域性之间构建“对话性场域”。湘博展将湖湘文化转化为“可触摸的时间”,深圳展则将科技议题升华为“精神的镜像”。
他比很多导演更懂电影的本质:不是讲故事,而是造梦境。当你站在他的展场,看Lili的衣角扫过战国帛画,AI生成的瞳孔映出湘江火光——那一刻你终于明白,所谓文化传承,从来不是跪着拜祖宗,而是站着打醉拳。招式是老的,劲道是新的,打出来的是独门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