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留白的艺术
更新时间:2025-09-25 17:07 浏览量:1
登上三尺讲台的第三年,我渐渐领悟到,教育中最珍贵的部分,往往不是滔滔不绝地言说,而是恰到好处地留白。
大学时教我们语文的纪老师,是位温文尔雅的老先生。他总是身穿藏青色西装,搭一条格纹围巾,风度翩翩地走进教室。纪老师讲课从不拖沓,却总在关键处停下,轻扶眼镜,温声道:“同学们,咱们停一停。”那一刻,窗边的风仿佛也安静下来,而刚刚讲过的诗词与典故,便乘着这片刻的宁静,轻轻落进每个人心里,生根发芽。
一开始,我并不适应这样的教学节奏,总盼着纪老师能讲得多一些、快一点。直到那个秋日的午后,纪老师同我们一起研读鲁迅的《野草》,我才明白“停一停”的含义。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讲到动情处,纪老师习惯性地停下,让我们思考片刻。当同学们都沉浸在鲁迅笔下“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清冷“寒”意中时,操场上突然传出一阵浪潮般的欢呼声,那是一种洋溢着青春活力的“浩歌狂热”。这“寒”与“热”两种感觉,一近一远,此起彼伏,形成了奇妙的互文。那一刻,我真切感悟到了鲁迅当年写下此句时复杂汹涌的心绪。
受纪老师的影响,多年后,我也成了会在课堂上主动留白的老师。当学生的眼神开始飘向窗外时,当他们的笔尖逐渐跟不上节奏时,我都会说:“同学们,咱们停一停。”
起初,学生们有些不知所措。后来,他们慢慢学会了享受这片刻的宁静——有人匆匆补上两笔笔记,有人低头抿上一口水,还有人托着腮,任思绪自由飘远。
有一次上课,我讲到史铁生的《我与地坛》。当我细致解读完“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后,跟往常一样,给学生们留出三分钟的留白时间。仰头喝水的瞬间,我瞥见第二排最左边那个一直低着头的男生,正慢慢抬起头来,眼中似有泪光闪烁。下课后,他告诉我,前段时间父亲刚刚离世,他一直深陷于悲痛之中无法自拔。而在那三分钟的思索中,他真正理解了史铁生这句话的含义,也找到了与伤痛和解的勇气。
这种教学上的留白习惯,也在不知不觉间影响了我的生活。当母亲向我抱怨家长里短时,我会说:“妈,歇一会儿吧。”然后为她续上半杯清茶,让她在倾诉的间隙寻得片刻宁静。当朋友为紧张的工作忙得焦头烂额时,我会轻轻拍拍他的肩说:“让大脑放空一会儿吧。”然后陪朋友坐看夕阳西沉。在这些时刻,我越发体会到留白的魅力:它为心灵腾出了呼吸的空间。
如今,纪老师早已退休。去年教师节,我和大学室友一起去看他时,老先生正蹲在阳台上摆弄兰花。闲聊间,我问起“停一停”教学法的由来,他笑着扶了下眼镜说:“刚做老师时,我总想充分利用课堂上的每一分钟,唯恐遗漏重要知识点。后来年龄大了些,才慢慢发觉,教育不该是一味地灌输,而应是一种启发。就像中国画的留白,看似空无一物,实则意味无穷。适当地留白,才是好的教育。”
说话间,他轻轻挪了下花盆,让一株亭亭玉立的蕙兰静静沐浴在阳光中,接着说:“你们看,花草生长尚且需要安静的光照,更何况是人的心灵。有时候,沉默比言语更能触及人的内心深处。”
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什么是教育的温柔——不是急着把纷繁复杂的大千世界塞进学生的手心,而是教会他们,如何在奔流不息的时光长河里偶尔驻足,为自己留一方沉思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