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样哦”成绝响？南京白话传承人离世，一门艺术恐随人亡

更新时间：2025-12-02 16:14  浏览量：8

老城南的巷子里，傍晚时分总飘荡着一些声音。两个下棋的老汉为一步棋争得面红耳赤，末了却相视一笑，甩出一句：“呆样哦，跟你急眼我图什么！”

这声拖着俏皮尾音的慨叹，像秦淮河上氤氲的水汽，织进了南京城的肌理。然而，许多人未曾察觉，能将这三个字说得百转千回、载满一座城悲欢喜乐的南京白话艺术，正随着一位位老匠人的离去，滑向寂静的边缘。

2023年的冬天，对南京白话而言格外寒冷。市级传承人查志华离世仅两月，另一位公认的大家——丁少华，也猛然长逝，终年65岁。

徒弟们整理遗物时，发现他床头的笔记本摊开着，钢笔还压在一页未改完的敬老院演出稿上，最后添补的一行小字是：“此处‘呆样哦’应带三分调侃，七分亲昵，眼神需与台下交流。”

大徒弟蓝天回忆，师傅弥留之际，神志已不甚清明，嘴里反复叨念的不是病痛，而是几个徒弟的名字和那句经典的语气词。“他怕啊，怕他走了，那点子‘神’就散了，我们只学了个空壳子。”

如今，偌大的南京城，政府认证、能独立撑起一场正宗白话演出的传承人，只剩下李宗翰一人。这位年近古稀的老人，成了这门艺术在官方谱系里唯一的守灯者。

不久前在社区演出《老城南旧事》，当那句熟悉的“呆样哦”从他略显沙哑的喉咙里流淌出来时，前排一位老太太瞬间泪目，脱口而出：“是丁老师的味儿！这弯儿转得，一模一样！”

这声“一模一样”背后，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执着。时光倒回四十年前，年轻的丁少华初学艺时，因口音“土气”被拒之门外。他没有辩解，只是买了个旧录音机，每天蹲在当时的名家窗根下。

屋内弦歌一堂，他就猫在冷风里，录下每一句念白、每一次哄堂。三个月后，磁带磨坏了好几盒，他也终于用这份“笨功夫”打动了“南张”张永熙，正式叩开了艺术之门。

他将市井的鲜活吸纳入腔调，让土话升华为艺术，作品从地方舞台一路唱到央视，甚至为电影《金陵十三钗》把关地道方言台词。

他坚信，舞台在脚下。几十年间，他的足迹遍布大江南北的茶馆、村头，只有一个朴素的标准：“有人听，我就说。”

进入新世纪，丁少华感到了更深的危机。2006年起，他在自家不足60平米的老房子里，开设完全免费的寒暑期培训班。

十九年来，门槛被无数小脚印磨得发亮，他分文不取，只图个“种子能发芽”。他教得严谨，却又害怕扼杀天性，常念叨：“规矩是骨架，但听了能不乐，那是咱失败了。”

他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今天，他的一些年轻徒弟尝试将白话片段植入抖音。一句魔性的“呆样哦”配上流行音乐，点赞动辄数万，看似风光无限。

然而，线上流量汹涌，却难解线下传承的干渴。查志华去世后，常有老票友到固定茶馆坐等，半晌才怯生生问伙计：“今儿…还有先生来说一段吗？”答案常是沉默的摇头。

大家心知肚明，能扛下整场大戏的李宗翰先生，年事已高，演出一场如同鏖战，需静养多日方能缓神。

这便是最尖锐的悖论。查志华生前曾清醒指出：“年轻人活在屏幕里，白话要活下去，得‘变’。” 变，弟子们在短视频里试了。

但“根”如何守？那一声“呆样哦”，气息如何徐疾相间，眉眼如何顾盼生情，停顿的方寸之间如何酝酿情绪，这些需要手把手、心对心传授的“血肉”，是任何算法和特效都无法赋予的。热闹的点赞之下，技艺的根脉是否正在被悄然稀释？

丁少华生命最后的时光，几乎都耗在了那本敬老院的本子上。他纠结于每一个词的轻重，仿佛那不是演出稿，而是留给这门艺术的一份遗嘱。他担忧的断层，正日益成为现实。

面对人亡艺绝的风险，“数字基因库”的概念被提出，希望用高清影像和音频，将老艺人的一切“封存”。这想法充满现代社会的技术自信。

但机器能捕获“神韵”吗？能解析丁少华说“呆样哦”时，那微微上扬的尾音里，夹杂的究竟是善意嘲弄还是亲昵包容吗？能复刻他眼角的细纹随着笑意漾开时，所传递的洞悉人情的温暖吗？数据库可以记录波长和像素，却难以定义那抹只可意会的“气”。

比技术困境更严峻的是人的断层。李宗翰之后，谁堪大任？丁少华一生授徒逾八百，能坚持下来的不过寥寥。一位中途转行的徒弟坦言：“师傅的艺术是无价的，但我们的生活是有价的。

单靠这门手艺，在南京甚至难付房租。”热爱，在坚硬的现实面前，常常是易碎的奢侈品。

文化的传承，从来不是独行侠的悲壮史诗，而应是一首需要多重声部合唱的挽歌。丁少华们燃尽了自己，如风中之烛，点亮了一小段路程。但若没有可持续的薪火传递体系，这光芒终将熄灭。

我们不得不面对一连串沉重的追问：

政策，能否超越“挂牌”的荣誉，提供实质性的保障，让传承人不必为生存辗转，能心无旁骛地研艺授徒？例如，提供等同于重点保护技艺专家的特殊津贴，或设立传承工作室的专项资助。

教育，能否将这份鲜活的地方文化记忆，系统性地纳入乡土教材与课后服务？不是作为猎奇的点缀，而是让孩子在母语习得期，就感知其美感与智慧，培育最初的土壤。

技术，能否与人文更深度结合？不仅追求影音的“超清”，更探索如何用动作捕捉、情感计算等前沿科技，尝试分析与留存那些“难以言传”的表演精髓，为后世研究提供更丰满的维度。

社会，能否在追捧网红爆款的同时，也为这些“慢艺术”留出一席之地？社区文化采购、商业体非遗展演、企业社会责任支持，能否多向这些本土瑰宝倾斜？

丁少华带着未竟的思索走了，将这些问题沉甸甸地留给了这座城市。

“呆样哦”。

这声叹息或笑骂，是南京街头巷尾最寻常的语音化石。它可能藏在早餐摊氤氲的热气里，也可能隐于出租车司机听闻奇葩事时的感慨中。

它远不止一个方言词汇，它是这座城市集体的情感副语言，是身份认同的隐秘口令，是丁少华那一代人用生命打磨的文化钻石。

如果我们坐视这声充满生命质感的“呆样哦”，最终仅沦为词典里一个枯燥的注音符号，那么我们将失去的，远不止一项非物质文化遗产。

我们将失去一把聆听城市历史心跳的听诊器，一片承载集体记忆的声景，以及一份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地方性温情。

那声从岁月深处传来、带着体温与故事的“呆样哦”，不应，也绝不能只剩下冰冷的回音。它的命运，取决于今天的人们，选择铭记，还是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