郅敏:我们需要做好自己的事情
更新时间:2025-12-08 22:30 浏览量:2
郅敏
1975年出生。现任中国艺术研究院雕塑院常务副院长、博士研究生导师。中国艺术研究院创作委员会委员、院教学指导委员会委员。中国美术家协会陶瓷艺术委员会秘书长。中国工艺美术学会雕塑艺术委员会副主任。北京美术家协会理事、雕塑艺术委员会副主任。
1997年毕业于中央工艺美术学院,获学士学位。2007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获硕士学位。2016年获正高级职称,2018年获博士研究生导师资格。
从业三十年来致力于中国文化的当代转换,注重研究陶瓷材料的文化背景,初步建立实践与理论研究同步展开的工作方法。探讨东方哲学阐释介入雕塑创作的新路径,初步建立陶瓷材料介入公共空间的方法论。
“我还不是一个源泉,一个发光体,那么什么也安慰不了我。”——王小波
在当代艺术的纷繁图景中,艺术家郅敏的创作生涯,并非一条直线向前的坦途,而更像是一部精心构架的三幕剧,每一幕都以十年为刻度,深刻烙印着自我探寻、语言构建与精神深化的印记。他以一种近乎治学般的严谨,将自己的艺术生命划分为三个十年,这不仅是一段时间的轨迹,更是一颗艺术灵魂从觉醒、自立到寻求超越的完整精神史诗。
旅程的起点,始于第一个十年的“认识自我”。那是一个充满偶然与摸索的开端,毕业作品获奖,在上海美术馆的首次个展,用他的话说,一切都是“碰”上的。这看似轻松的起点,实则暗含着对自我兴趣与耐心的漫长勘探。然而,真正的淬炼在于其后。当第二个十年开启,他迎来的并非持续的顺畅,而是一场长达五年的迷茫与沉寂。没有新作产出的日子里,文字成了他疏解心中“块垒”的舟筏,这预示着他内里始终涌动着一股必须表达的精神力量。正是在这深沉的积淀之后,他在35岁左右,才终于触碰到了那珍贵的“创作的自由”——一种摆脱他人语汇的紧张,能够用自己的声音言说的状态。2017年在中国美术馆的个展,如同一面镜子,照见了他找到属于自己艺术语言的坚实底蕴。
带着这份来之不易的自觉,郅敏步入了他的第三个十年——“深化与实验”的阶段。他主动将“好看”的浅层标准看淡,转而聚焦于时间与空间等更为本质的命题,作品也愈发凸显实验性。他主动选择在近年沉潜,为的是做好思想和技术的储备,迎接新的艺术命题。这种节奏,恰如他引用的《吕氏春秋》古语:“东风解冻,蛰虫始振,候雁北”——一种深植于基因、遵循内在律令的必然回归,不为外界喧嚣所动。
而支撑这宏大叙事框架的,是他三十年如一日的核心媒介探索。自三十岁确立以“雕塑形态”为主轴,他便专注于挖掘陶瓷作为雕塑材料的当代潜能。他思考的不仅是材料本身,更是它能否在新的文化空间中焕发新的生命力,能否在国际对话中,展现出与创造了伟大传统的古人同等的原创力。他的艺术实践,如他所言,并非固守陶瓷的工艺本位,而是将其置于更广阔的雕塑语境中求索。
《天籁》局部2019陶瓷、金属450×450×150cm
这种思考,在他具体的创作方法上得到了精妙的体现。他所探索的“颗粒摆放方式”,深受德国学者雷德侯“模件化”理论的启发,将基本单元通过拆解与组合,生成无穷变化。这一理念甚至超越了个人创作的范畴,延伸至艺术的社会价值层面——他邀请助理和孩子们共同参与拼搭,让艺术从高耸的殿堂走入疗愈的田野,通过色彩、触感与最重要的——陪伴与爱,去唤醒特殊儿童潜藏的能力。
纵观郅敏的艺术生涯,从懵懂碰上的机遇,到漫长孤独中的坚守;从找到个人语言的欣喜,到主动沉潜以求突破的勇气;从对材料本体的精深钻研,到将艺术理念向社会关怀的温暖转化……这不仅仅是一位艺术家的成长记录,更是一幅关于个体如何在与时间、传统、自我和世界的对话中,不断蜕变,最终趋向精神自由的深邃画卷。
他的三十年,是对艺术生命内在规律的一次深刻印证与生动诠释。
《舟》2021高温陶瓷、金属板1100×300cm(作品《舟》获北京冬奥组委会主办的“2022北京冬奥会国际公共艺术大赛优秀奖”并成为七件落地作品之一。)
Q-北京青年周刊
A-郅敏
陶瓷是时间的艺术,
把时间当作方法
Q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以陶瓷为主要材质进行创作的?它最吸引你的地方是什么?
A 我从事陶瓷创作已经30多年了。我的本科专业就是陶瓷,但说实话,在二年级时我曾一度想退学。我们从小学习艺术,被寄予厚望,梦想成为伦勃朗那样的大师。而当时觉得陶瓷无非是做壶、做罐,与我的理想相去甚远。虽然最终没有退学,但我后来逐渐发现,陶瓷本身是一个巨大的文化宝藏。
中国陶瓷有着极深的积累和极高的文化成熟度。经过这30多年,我现在看待陶瓷,早已超越了具体的物象。器物的产生都有其缘由——就像如果没有我们此刻的对话,我们不会坐在这里喝茶。陶瓷是一种仪式感的载体,是人与人之间精神交流的媒介。我们欣赏一个罐子,可能只觉得它表面好看,但它背后是如何生发、演变的?这非常有趣。例如,为什么中国发展出砖木结构的建筑,而非欧洲那样的石质教堂?这些问题研究不尽,所以我至今仍感觉刚刚入门。
Q 你现在对陶瓷的理解,与30年前相比已完全不同。
A 是的,个体的生命在变化,对世界的看法也在变。
我前两天刚过完50岁生日,站在“知天命”的节点上,有了新的感受。40岁时我仍有许多困惑,而50岁则更清晰地看到了生命的轨迹与局限,意识到精神与肉体开始出现不匹配——这是一个每个人都需面对的、严峻的生命历程。
陶瓷恰恰是一种集精神与物质于一身的了不起的媒介。它很可能是人类创造的第一种人造材料,在一万多年前就已出现。与更晚出现的金属冶炼不同,陶瓷是在与自然的关系中诞生的一种全新创造,并且至今仍充满活力。许多古老材料(如青铜)已被替代,但陶瓷没有。它上至皇帝贵族,下至贩夫走卒,是一种非常公平的材料,至今仍在被广泛使用。从装米装酒的罐子(承载着农业与酒神文化),到航天器上的耐磨部件,它的物理特性与人文精神贯穿始终。
Q 陶瓷的功能已从盛物的容器,延展为翅膀、灯、城市装置等。随着你格局的打开,陶瓷在你手中是否也变得更强大,传达的信息更丰富?
A 古人同样非常厉害,他们制作陶器、建造木结构建筑。我并不认为今人一定比古人更强。生命短暂易逝,在精力最好的年华,我们理应做一些属于这个时代的尝试,无论成功与否,都可能成为未来年轻人的铺路石。陶瓷的表达形式确实越来越丰富,但它的本质依然渗透在生活的每个角落:我们喝茶、吃饭用的器皿,建筑的地板砖,乃至跑车的刹车片。没有人能真正脱离陶瓷而生活。
Q 这是否意味着,在你手中,陶瓷从功能性、物质性的载体,转换为了精神性的艺术品?
A 过去十年,我一直在思考“道”与“器”的关系。我们通常非常注重“道”的精神性,但“器”——即物质本身——也同样重要,甚至并不低人一等。我们常说“器以载道”,我越来越感受到“器”的珍贵。物质形态会消逝,但消逝后会再生,一切终将归于尘土,并在某一天重构成新的器物、心态乃至生命。正因为我们会失去,正因为陶瓷既脆弱又永恒,我们才会对它如此留恋。
Q 陶瓷堪称“时间的艺术”。你也将自己的艺术生涯以十年为单位划分。你如何看待时间?
A 时间本身非常抽象,它是否存在都还是个疑问。我们所谓的“时间”,或许只是对流逝的感知,或是我们创造出的一个概念。
陶瓷无疑是时间的艺术。构成它的矿石在宇宙中早已形成,静候人类将其挖掘、粉碎、塑形。塑造需要理由——可能是直觉,也可能是文化的冲动或礼仪。然后经过火的洗礼,釉与土的匹配……这本身就是科学与艺术的融合,是直觉与理性交织的材料。
在今天,中国文化如何与世界对话?水墨画可能难以引起欧洲人的共鸣,但全世界的人都在做陶瓷。从非洲到欧洲,陶瓷是一种世界性的、亲民的艺术语言。埃及、希腊、中国的雕塑与石窟,背后都有一套完整的文化系统。
《山》2021陶瓷、金属80×110×60cm
Q 评论家孙振华先生指出你“把时间作为方法”,这与我们刚才谈的“陶瓷是时间的艺术”不谋而合。
A 时空本是一体。因为时间太抽象,无法把握,所以我们只能用空间的方式来度量它。我们所说的所有时间概念,本质上都是空间运动:地球自转一圈是一天,公转一圈是一年。时间就是空间,空间就是时间。
古人“立表测影”,通过观察杆子影子的长短变化来理解时间,后来的华表也源于此。他们甚至可能用过人的腿骨来摸索规律,想知道何时下雨,太阳何时落下。我在2023年的个展名为“时间的温度”,正是试图探讨这种时空交织的关系。
从“节气”到“人间”
Q 中国古人讲究“寄物言志”,“二十四节气”是你重要的作品。
A 二十四节气是一个比较宏大的传统题材,它关乎天文、天象与自然。而我现在的“世间”系列,则是想回到人间——还有太多美好的事物没有被好好表达。可表达的东西非常多。我希望可以慢慢寻找那些具有中国文化寓意的物象,比如竹子。它生命力极强,比树木还要坚硬,既能做扁担,也能食竹笋,由此便衍生出人文含义。像“节节高”的雄心,一下子就把它提升到了一个人文情境里。
无论是借景生情还是托物思人,其实都是把情绪和情怀寄托在山水万物之间。山水本身就是一个主题,它代表的就是中国。
在我看来,“世界观”其实是一个西方命题。中国人的世界观,我更愿意理解为“山水观”。西方人讲“宇宙观”,我们这里更接近“天地观”,意思相似,但讲法不同。
艺术是一种物化,是思想的物化。你总需要把思想变成具体的东西。如果只停留在文字语言,那仍然是在描述精神世界。所以艺术表达、物质表达,都需要物化。如何物化?这取决于我对这些物象的理解。这个系列我已经弄了一年多,但目前还没有完整的作品出来。
Q 你怎么看东西方文化差异与艺术表达?
A 这种对世界本源的探索,可以追溯到两千年前。我想尝试从这两种思想(指中西方的“世界观”)进入创作。艺术本身是引人入胜的,但它只是一个引子,并非说明书,也不仅仅是为了视觉愉悦。
从柏拉图的思想联系到欧洲文化,比如他们用天鹅象征爱情,而我们用鸳鸯。世间物象的选择并非随机,是文化长期积淀的结果。我们用玉比喻君子,他们用宝石。这种文化理解差异很大。
一百年前,如果按照欧洲的方式,让模特脱衣进行人体雕塑,在中国是不可思议的,因为在我们传统文化里,脱了衣服是最丑的;但在希腊文化里,裸露的人体却是最光明的。同样的事物,背后是非常不同的世界观表达。我希望能一步步推进,形成自己的表达方式。
《温度》2021无机物、有机物尺寸可变
Q 你如何在创作中进行不同材质与艺术形式的转换?
A 最初是为了表达中国理念,我选择了宣纸、水墨这类极具东方特质的材料。这与东西方哲学的差异有关:西方艺术常带有“征服性”,比如将大理石雕琢成人体;而东方哲学更注重“顺应”,如同玉雕师依据玉料的天然色泽与纹理进行创作。
宣纸的纤维如同丛林,水墨的渗透则像墨滴在其中行走、停留、晕染,这是一种与材料的对话。我五年前重新开始研习书法与水墨,就是想深入领悟这种东方材料独有的感受。
我花了一些时间去理解抽象与具象。起初,画得像、能认出来就是具象,否则就是抽象。但你看树叶上的一滴露水,它是具象的;若把它的形态放大成国家大剧院的建筑,它就成了抽象。所以二者并无绝对界限,更多是宏观与微观的视角转换。
在我的第二阶段,我逐渐跳脱了具体的物象,因为我希望表达“举重若轻”的感觉。我曾做过具象的朱雀,朋友还开玩笑问它是公是母。我意识到,过于宏大的主题反而不宜太过具体,保留一种感觉就好。艺术最终是象征,一切归于感觉。
Q 雕塑如何实现其独特的“空间占有”?
A 雕塑与空间密不可分。一件作品给人的空间感是相对的,就像天安门城楼实际只有三层楼高,但它在心理上感觉非常宏大。我认为雕塑由四个不可或缺的因素构成:材料、形态、空间和理念。同样的物体,放在茶台和放在天安门广场,感觉完全不同,这就是空间和理念在起作用。
因此,雕塑可以大到成为国家象征(如人民英雄纪念碑),也可以小到成为千家万户的手办玩具。它是一种非常古老的形式,但在今天依然充满生命力。
《鸿蒙》(局部1)
陶瓷、金属、雾气、灯光、投影715×715×80cm
(作品《鸿蒙》获2020年第8届“明天雕塑奖”金奖及年度大奖。)
好看很容易,有趣很难
Q 你曾提到“好看很容易,有趣很难”。能否从具体作品的角度,谈谈你的创作想法是如何演进的?
A 我的创作大致可分为几个阶段。早期(第一个十年)主要专注于基本功,研究造型、空间的基本法则,追求形式的优雅与品格。这就像埃及艺术有种神圣感,而清代的艺术在这方面就稍弱,这需要分析。真正的成熟是在第二个和第三个十年,也就是二三十岁之后,我才开始将技巧、形式与思想融为一体。
Q 你现在如何看待“艺术”?
A 艺术在社会中相对边缘,但它是必需的。我相信人类通向真善美的路径就那么几条:科学、哲学、艺术、宗教。艺术是其中之一,它本身是向善向美的,同时也需要批判性的态度。
艺术应该是多元的,各种艺术形式(如雕塑、文学、戏剧、电影)共同构成一棵繁茂的“文化大树”。这里我想区分一下“文化”与“文明”:文明是共同的追求,指向更好的制度和生活,是趋同的;文化则是多元的根基,体现在大地山川、饮食风俗和人种语言上,是求异的。
Q 在颜色的使用上,你似乎偏爱青、蓝色系?
A 这不完全是个人偏爱。首先,无论是希腊雕塑还是中国石窟,最初都是彩色的,我们近几百年才误以为它们是单色的。颜色本就是雕塑与空间艺术的一体化元素。
我常用青色,源于中国的“五方五色”体系:东方青、南方红、西方白、北方黑、中央黄。这最初源于古人的地理认知(东方对应青色的海洋,南方是红土等)。这套色彩系统后来变得越来越复杂有趣,与方位、季节等都形成了深刻的联系。
Q 你如何看待科技进步对创作的影响?
A 科技与艺术始终紧密相连。纵观历史,雕塑与陶瓷的演进巅峰期,往往也是生产力最发达的时期。开采巨石、开凿石窟,无一不需要强大的技术支持。因此,科技、艺术、审美和思想是融为一体、相互触动的。
我自己也尝试运用一些“低科技”,但我反对为用技术而用技术。技术的运用必须巧妙、有趣,有核心的表达诉求。
郅敏中国美术馆展览现场2017年
Q 你用十年时间与过去对话、回溯文化。那么,你是否想过要对未来说些什么?比如对于你的孩子,或者作为艺术创作者,是否为未来做准备?
A 我们对未来总有一种不安,因为变化太快了,技术日新月异。但我理解,很多变化其实与我们关系不大。生老病死依然如故,技术提升未必能真正增强幸福感——如果你没有想见的人,需要那么快的速度做什么?
孩子们沉迷于手机虚拟世界,这其实很辩证、很复杂。人有时候是害怕面对人的,你看历代小说里,人都不怕鬼,怕的是人。有时是为了回避人际的渴望、恐惧与紧张,所以在网络世界里反而更放松。网友可以聊得很好,一见面却无话可说。
未来也不能想得那么虚无。未来会怎样,取决于我们今天做了什么储备,思想调整到了什么状态。
有个理论说,人有几种被锁定的执念:比如对光明的向往;比如执着于在地球生活,再缩小到在家里、在熟悉的街区,这些执念或许源于对外部的恐惧和对安全的寻求……种种复杂因素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我们对未来的不确定。
人在20岁就过20岁的生活,30岁就过30岁的生活。总有一天,孩子们会理解历史文化的变迁——这是我们希望的。但也可能下一代人根本不在乎了。未来不可见,我们只能在此刻相遇。生命实在太短暂了,文明的进程也特别慢,我们无法直接保留上一代的全部,但幸好有文字、有物化的文明记忆,帮助我们多少保留了一些前人的方法、方式和对待世界的态度,形成了一种传承。
所以,未来终究会来。乐观地看,我们只能做好今天的事,做好当下的自己。
文 张娜
编辑 韩哈哈
人物摄影 解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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