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中定义自我:对话杨泳梁
更新时间:2025-04-28 20:01 浏览量:2
杨泳梁个展“平行大都会”,上海德玉堂画廊,202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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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泳梁自认是一个矛盾的人,矛盾贯穿他的整个创作生涯。目前已发表的论述,尚未系统性地探讨这些矛盾冲突如何体现在他性格与创作中。2025年影像上海艺术博览会开幕在即,《收藏/拍卖》此前有幸采访到艺术家杨泳梁,对话探寻艺术家在矛盾中定义自我的创作脉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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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泳梁这个春季的行程甚是繁忙。2024年底—2025年初的上海个展“平行大都会”结束后,紧接着的是他在北京的个展“消失的远山”。
这位因“数字山水”而扬名的艺术家,走过20余年的创作生涯,依然对这个时代与人、与己的关系,有着源源不断的思考和想象。
杨永梁在“消失的远山”展览开幕致辞
白石画廊,北京,2025年
“艺术家的身份标签,一是取决于外界怎么看,二就是看艺术家自己本身的能量”。
杨泳梁并不在意人们直接称他是“摄影师”,也不介怀作品是否被固化为西方视角下的“中国山水”符号。度过其早期作品中呈现出的“愤懑”与“激进批判”,如今杨泳梁进入新的的人生阶段,多了一分平和。但环境与内在的许多矛盾冲击,依然如暗潮涌流,不仅推着艺术家一路走来,也在支持他寻找新的方向。
“蜃市”一词,频繁出现在杨泳梁早期的作品名称中,他试图创造出一个难辨虚实的“幻境”。乍看诗意而静默的山水图景,凑近却发现山水之上是数不清的拆迁房、荒地、挖掘机,而远处的崇山峻岭上则“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高楼,间杂正在工作的塔吊。
杨泳梁用相机记录下飞速发展的社会,及其所呈现出的不同面貌,又通过数位合成将这些图像拼贴重构为“山水”画卷。观众可以直观地理解他的忧虑:消逝的乡村、被钢筋水泥吞噬的自然环境、同质化的城市面貌和逼仄高压的现代生存困境。
杨泳梁,《桃源纪雅集图》,艺术微喷,2011年
杨泳梁在上海远郊的嘉定水乡长大,儿时记忆中有外婆的菜园子、萤火虫、雨夜的蛙鸣⋯⋯但这些美好的乡村图景,在他去市区上大学后逐步消失。当某一天回到老家时,杨泳梁猛然发现一切都已变得冰冷而陌生,童年的“桃花源”已然片瓦不留。这种“乡愁”促使杨泳梁开始用艺术实验来反思人与自然、城市发展与文化记忆之间的关系。
在2011年创作的《桃源纪》系列中,杨泳梁让模特打扮成身穿白袍的隐士,棚拍后再与稀疏的桃林、荒芜的城市山水进行后期结合,整体呈现出一种缥缈而失落的观感——“桃花源”终究只是一个人人向往的精神避风港。
杨泳梁,《平行大都会—炮台公园》,艺术微喷,2024年
2018年迁居纽约后,杨泳梁发现了迥异于故乡的风景,他从曼哈顿中心逐渐往城市外围搬,最后在一处林中小屋安居。纽约的城建并不像上海这般迅速,建筑历史跨度大,因此风格各异。繁忙的街区后便是绿意盎然的中央公园。绿化良好的郊区甚至让他在长岛再次见到久违的萤火虫,强烈的冲击让杨泳梁开始以新的角度审视城市和自然的关系。
他意识到无论身处何地,我们眼中的风景,某种程度上仍然是内心风景的映照。在纽约,他竟然能找到了一些属于江南水乡的印记,“桃花源”的记忆仿佛被掀开了一角。
杨泳梁自幼学习书画,他偏爱宋人山水,自然而然地选择了用“山水”意象,作为城市化批判的外衣;另一方面,则期冀能传承中国传统绘画的精神。工具是他首先革新的对象。
杨泳梁认为,欧美国家从大航海时代一路走来,其艺术史嬗变与绘画工具的更新紧密关联。而中国则千百年来一直围绕着笔墨纸砚展开创作,这从侧面解释了为什么传统书画离现代人生活越来越远,“静而远”的水墨不再符合当下的审美和观看习惯。加入新媒介并使用新技术,是找寻传统新生的一个重要途径。
杨泳梁,《设色山水—孩童》,艺术微喷,2021年
杨泳梁对新技术始终抱有积极开放的态度,这从他大学报考视觉传达系已初见端倪。开始创作后,从早期的静态摄影拼贴,到后来的动态影像、VR、电影等等形式,他始终拓展着媒介叙事的可能,但不变的是中国传统山水留下的文化基因。
杨泳梁作品在威尼斯双年展现场,2024年
从杨泳梁的影像作品中,观众能看到众多山水名家的影子。
例如早期的《蜃市山水》有着元代倪瓒(1301—1374年)的风格,疏简遒逸。学者顾铮曾认为杨泳梁是将拍摄到的城市景象,作为最小单元的“皴”,通过缜密的构图和数码加工组织进全幅画面中。接着配合恰到好处的留白和章法布局,让嘈杂的现代都市在宏观空间呈现出水墨的诗意,成为对传统山水画的创造性颠覆。
范宽,《溪山行旅图》,北宋,“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在后续创作中,杨泳梁还参考了包括北宋范宽(约950—约1032年)的《溪山行旅图》、郭熙(1023—1085年)《早春图》、李唐(1066—1150年)《万壑松风图》等名画。但他的作品并非简单地拼贴素材,而是有意识地排布。
杨泳梁喜欢在阴天拍摄,以避免素材的光影对比过于强烈,便于后期处理。
杨泳梁,《皇后大桥》,艺术微喷,2024年
他会仔细斟酌不同建筑适合的山水画风格,纽约当地高耸尖细的奇观式建筑给了他极其新鲜的感觉,在《平行大都会》(2024年)等系列中,部分采用了南宋马远(1140—1225年)极简又偏隅一角的构图,来表达他对纽约的印象。
杨泳梁,《不朽之境》截图,虚拟现实作品,2017年
“卧游”是古代流行于文人间,通过观看山水画卷轴代替实地游览而得到的一种超越现实、自由舒畅的精神探索方式。杨泳梁在其后来的《不朽之境》(2019年)等动态作品中,将这一理念与VR技术深刻融合,打破了“静观”的体验限制。
其中所运用的VR技术是完全模拟现实的焦点透视,而传统山水画则是以散点透视来呈现空间感,难点便是需要将两者加以平衡。但实践出的结果远超杨泳梁的预期,让观众能够以“林泉之心”沉浸感受一个超然的山水世界,令他颇为振奋。
杨泳梁,《山居图》,白石画廊展览现场,2025年
图片来源:白石画廊
杨泳梁始终在创作中,寻找着对立元素的协调,传统与当代,建筑与山水,他自解这也许和中国古代的辩证哲学有着一定的联系。
传统的文人山水画,有着深刻的“自我对话”与“避世”倾向,但杨泳梁觉得自己虽然采用了传统图式,却是基于一条与古人截然相反的思考路径。当代人身处于高速发展、信息爆炸的社会中,几乎不可能切断自身与周遭环境的联系,杨泳梁正是借用了山水景观,来回应对当代社会发展的忧虑。
10年前开始,杨泳梁便投向了更广阔的全球视野中。他将北欧真实山体与中国的城市化建筑并置;旅居希腊时,还将当地兴起的城建风貌与残存的希腊神庙结构融于一体。跨文化的视觉对话,打破了早前乡土消逝的议题,转而走向更宏大的人类命运叙事。
杨泳梁,《唐人街》,艺术微喷,2024年
这一转变,更深刻的发生在前往纽约后,异国的环境伴随突如其来的疫情,让杨泳梁重新审视了自己的创作方式:如何从东方审美的角度,去解构和再现西方都市?人与环境的关系又将走向何方?
在纽约,杨泳梁先后创作了《设色山水》(2021年)、《平行大都会》(2024年)等主要系列。尽管仍然以传统的山水风貌示人,但其中的拼贴元素已全然换成了异国“基因”:纽约层层叠叠的摩天大楼、皇后大桥、唐人街等等。
杨泳梁,《西区庭院》,艺术微喷,2024年
杨泳梁说,他在纽约街头徘徊时,时常会盯着一栋建筑,然后在脑海中搜索与之匹配的山水风景。某一刻他会突然觉得眼前的巨型房屋,就像范宽《溪山行旅图》中耸立的山石,于是便有了构图的灵感。
杨泳梁喜欢纽约的一点就在于,这些建筑的结构感强烈,又带有石头一般的嶙峋肌理,让他无论看向何处,都像在看一幅山水画。此外,多元丰富的文化、人与自然的独特相处方式、闹市与郊区的反差感,都是纽约吸引杨泳梁的原因。
杨泳梁,《双河》,艺术微喷,2024年
将亮相于2025年影像上海艺术博览会
图片来源:德玉堂
不过,华人面孔是杨泳梁在异国思考创作时不得不面对的身份问题。涉入西方艺术领地的他,认为首先要考虑的是民族性,这是他区别于欧美艺术家创作的标志之一。
其次再来考虑自身的存在:我是谁?我想表达什么?但杨泳梁觉得其中并无好与坏的区分,只是一个客观存在的事实,而许多创作的转变都是顺应当下。
杨泳梁在白石画廊的展览现场,2025年
图片来源:白石画廊
2007年,杨泳梁成为被大英博物馆版画部门纳入收藏的最年轻艺术家,迄今为止其标志性的“数字山水”作品已被众多欧美大型艺术机构收藏。
他认为,或许这些收藏机构背后也有对固有“中国符号”的关注,但杨泳梁并不太在意,因为他正不遗余力地进行更多尝试。
目前进行的创作中,他的“纽约山水”中首次加入了街拍的行人元素,比如在中央公园中休闲的路人、游客,也意味着杨泳梁的作品从以往对城市化进程的批判,转而探讨人与城市的链接与关系。
杨泳梁的个展“消失的远山”今年2月在北京开幕。展出了其全新的油画创作,以及同一时期的数字影像作品,意图呈现其感性与理智在创作时的微妙连接与对话。其实杨泳梁至今从未间断绘画创作,只是频率没有影像这么高。
杨泳梁,《胭脂晨光》于白石画廊
“消失的远山”展览现场,2025年
图片来源:白石画廊
他觉得影像的创作过程是在一个理性框架内,从拍摄、后期再到打印输出,每一步都相对间接,也更需要缜密的逻辑思考。久而久之,数字化的创作方式,让杨泳梁觉得自己和作品之间产生了距离感。所以他每隔一段时间,就想去寻找更直接的路径以宣泄内心的情感。而绘画正是这样的媒介,和数字影像相比,画布和人之间的距离更为亲密。
从构思到落笔,它会不时和人的身体产生一些化学反应。绘画笔触的不可控和随机性,也让作品具有不同于数字作品的生命力,这是理性的数码创作所缺乏的部分,这样的互补在杨泳梁看来非常有必要。
黄公望,《富春山居图》局部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在北京展出的绘画作品,揭示了杨泳梁在山水画方面的一些革新尝试。他采用丙烯来呈现山水意象,色彩丰富明快;在符合当下视觉习惯的基础上,延续了让山水画“可行、可望、可游、可居”的欣赏方式。
杨泳梁在参考《富春山居图》等名作后,将山水画的局部进行放大,呈现出类似抽象画的结构。同时他还吸收了印象派、表现主义的部分笔触和色调运用,在作品呈现上极力平衡东西方的视觉语言。
其中,为了打破水墨以黑色勾勒主体对象的习惯,杨泳梁参考了传统“金碧山水”的画法,以金色颜料来描摹前景中的树木轮廓。在灯光的照射下,金色的线条变幻出闪耀的视觉效果。
杨泳梁“设色山水”系列
白石画廊台北展览现场,2022年
色彩的运用在杨泳梁近几年的创作中有较为明显的变化。
在上海时期创作的影像作品,多以黑白为主,视觉上更贴近传统水墨,能让观众将注意力更多放在画面整体结构上,同时加深作品批判性的主题氛围。定居纽约期间,他强烈感受到这座城市带给他的色彩冲击。新展中与绘画一同呈现的是艺术家近期创作的《设色山水》(2021年)、《平行大都会》(2024年)系列。
杨泳梁,《极夜烟花》,影像装置
白石画廊台北展览现场,2022年
从《设色山水》系列开始,杨泳梁尝试将色彩引入影像创作,但整体仍然以淡色调为主。疫情带给世人的阴霾,也让他意识到色彩对于提振情绪的作用。因此杨泳梁在近期的创作中,逐渐增加了彩色的占比,视觉上也更加明亮起来,他也希望以此能给观众带来更多温暖和希望的感觉。
杨泳梁“消失的远山”展览现场
图片来源:白石画廊
痴迷于发现矛盾再去平衡矛盾的杨泳梁,仍被骨子里的“冲突”推着向前。谈及时下热门的AI对创作的影响,他一以贯之的保持积极态度——形容AI为“电子助手”。
杨泳梁并不觉得人工智能会威胁到艺术的发展,他认为AI只是“给出一个让所有人满意的视觉特效”,普世平均却内核空洞,缺乏人类独有的创造力和情感。好的艺术作品应该第一时间让观者产生与自身的深层联系,能感受到艺术家想传达的情绪或观念,这是AI无法达成的。
以上仅代表个人观点
原文刊载于《收藏/拍卖》2025年春季刊
原标题《在矛盾中定义自我:对话艺术家杨泳梁》
作者:周盈雯
南京大学艺术文化学硕士
艺术工作者、品牌营销人、业余从事摄影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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