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勃|人工智能时代艺术质态的更新与重构
更新时间:2025-12-19 15:29 浏览量:1
摘要:本文探讨人工智能时代艺术质态可能的更新与重构。一方面,在主体性与创作逻辑层面,传统意义上稳固、独立的艺术家主体被部分消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型的、弥散于“人—机—数据”构成的协同系统中的创作主体性,艺术创作日益成为一种由人类引导、算法参与、集体文化遗产渗透其间的涌现行为;另一方面,在本体论与评价体系层面,艺术技术门槛、艺术传统门类可能被颠覆,“灵韵”的进一步消逝形成的意义真空,将由涅槃之后全新的意义予以填充。艺术正在技术的催化下,重组其构成要素和意义系统,进而走向一个充满不确定性但也蕴含无限可能性的未来。
关键词:人工智能;艺术质态;更新与重构;主体性;本体论;媒介技术
1943年,沃尔特·皮茨(Walter Pitts)与沃伦·麦卡洛克(Warren McCulloch)以数学函数模型描述人类大脑神经元的运作机制,奠定了人工智能的理论基础,也开启了一个全新的时代。1956年,在达特茅斯学院的研讨会上,约翰·麦卡锡(John McCarthy)等首次提出“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概念,这一年也被视作人工智能元年。经过60余年的发展,在突破了算力瓶颈、组合爆炸和莫拉维克悖论(Moravec’s paradox)后,2016年,阿尔法狗(AlphaGo)击败世界围棋冠军李世石,证明了人工智能的巨大潜力。今天,大型语言模型与生成式人工智能,在自然语言处理、计算机视觉、内容创作等领域的突破性进展,使得通用人工智能深入产业与社会的各个面向,成为普通人触手可及的日常。在人工智能技术以指数级进化的当下,有关“超级人工智能”(Super Intelligence)的警告如同远方隐隐的闷雷,雷·库兹韦尔(Ray Kurzweil)所预言的“奇点”若将到来,人类将如何自处,或许是这个全新时代无法回避的终极之问。
纵观历史,技术的发展不仅改变了艺术的媒介工具与表现形式,更挑战着创作的理念,甚或艺术本身的定义。从摄影技术引发的再现危机,到影视动画创造的现实幻境,在技术一次次对何为创造的叩问中,艺术一次次地演进与拓展。如果说,工业革命2.0时代的机械大生产,以及由此引发的社会变革催生了现代主义,那么在变革更加深刻和全方位的人工智能时代,艺术的质态或将面临更为根本和彻底的更新与重构。
本文所探讨的“艺术质态”,意指艺术之所以为艺术的本质及其呈现的样态,它涵盖了艺术的创作主体、创作逻辑、本体论地位与价值评判体系。人工智能之于艺术的影响,显然不仅仅是资源、素材、方法、路径的供给,而是更深层次上艺术构成要素的“更新”与艺术意义系统的“重构”。
一、“主体性”与创作逻辑的嬗变
2017年,罗格斯大学(Rutgers University)“艺术与人工智能实验室”(Art & AI Lab)创始人、计算机科学系教授艾哈迈德·埃尔加马尔(Ahmed Elgammal)以创意对抗网络(Creative Adversarial Networks,简称CAN)生成的绘画作品,参加了一次“图灵测试”(The Turing Test)——在巴塞尔艺术博览会(Art Basel)上,CAN生成的作品与人类艺术家创作的抽象表现主义作品混在一起,看看人类能否分辨。测试的结果是,CAN生成作品不仅被误认为人类的创作,而且被认为更新颖、更具审美吸引力(图1、2)。这是生成式人工智能在艺术创作上,第一次骗过人类的眼睛。于是,“人工智能可以像毕加索那样作画”已经不是传说。当生成式人工智能创作的作品,在面向大众的测试中胜过巴塞尔艺术博览会中的作品时,“艺术家”作为艺术作品的创造者的亘古铁律,似乎开始动摇。
图1艾哈迈德·埃尔加马尔《迷幻》
创意对抗网络(CAN)生成
2017年
图2艾哈迈德·埃尔加马尔《另类事实:谎言的多重面》
创意对抗网络(CAN)生成
2017年
2018年,在佳士得拍卖会上,一幅名为《艾德蒙·贝拉米画像》(Portrait of Edmond Belamy)的画作(图3),以43.25万美元(约合300万元人民币)的价格成交。这幅作品由来自法国的艺术团体奥比维斯(Obvious)使用生成对抗网络(Generative Adversarial Networks,简称GAN),在分析了14世纪至20世纪1.5万幅肖像画数据后生成。画中的人物艾德蒙·贝拉米(Edmond Belamy)实际是虚构的,画面的右下角有数学方程式的署名。这是生成式人工智能作品首次通过拍卖行成功交易,这次交易具有里程碑性的意义——它意味着对世俗意义上非人类艺术作品价值的确认。
图3奥比维斯《艾德蒙·贝拉米画像》
生成对抗网络(GAN)生成
2018年
当艺术作品由人工智能生成,而非由“艺术家”制作,传统意义上人类作为艺术唯一创作者的主体性,似乎被消解了,有人将之称为“主体性的迷失”。然而,果真如此吗?
在传统艺术中,艺术家通过画笔、刻刀等工具,以及他们所熟练掌握的造型技术,将自己的意志投射到作品中;摄影、影视技术出现之后,艺术家通过摄影、摄像器材、后期软件、剪辑技术、特效技术等,同样将自己的意志投射到作品中。就目前人工智能生成艺术作品的情况而言,值得注意的是,这个生成过程由人类发起,最终的成品是人类选择确认的结果。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类依然是主导者,是人类在使用人工智能——文生图模型、文生视频模型(如Midjourney、Stable Diffusion、Sora)等,进行艺术品的创作。
然而,这个创作从传统上“构思→草图→深化→完成”相对线性的,从心到手、从手到物的构建,演变为更为复杂的,充满意外、惊喜和无限可能的“提示(Prompt)→生成(Generation)→迭代(Iteration)→编辑(Editing)”过程。艺术家不再仅仅依赖于长期训练所形成的肌肉记忆与技艺控制,而是转向对算法潜能的激发与引导。在这个过程中,人工智能不仅仅是效率工具,艺术家与它在某种程度上形成了一种紧密的“人机协同”,艺术家提供创意方向,人工智能负责生成大量可能性方案,艺术家则进行筛选、编辑、深化,抑或通过调整算法、投喂数据、更新参数,来引导人工智能的创作方向,并确认最终的成果。人工智能是“提案者”,人类的角色更像“策展人”,这是一种新型的“作者—函数”关系,可以说是一种“对话式”创作。
此外,人工智能,尤其是生成式人工智能的模型训练,依赖于对海量历史与当代图像数据的吸收与重组,这意味着艺术史上众多艺术家的风格、互联网中广泛传播的视觉元素,乃至人类集体的审美经验,都以数据的形式被编码进算法之中,实则间接参与了每一幅人工智能作品的生成。在这一过程中,互联网和大数据不仅是技术基础,更成为隐性的创作源泉,这使得作品的“作者”身份在一定意义上进一步扩展,逐渐从单一创作者弥散至跨越时空的集体智慧网络。
于是,可以预测至少会有两方面全新的变化:第一,艺术的技术门槛或将被颠覆。在传统艺术实践中,艺术家往往需要经过数年甚至数十年的技艺磨炼,才能掌握造型、色彩、构图等基本语言,进而形成个人风格。然而,在人工智能生成艺术的语境下,这种长期系统训练所获得的专业能力,被简化为对“提示词”的选择与组合能力。艺术的技艺价值将在一定程度上被极大地稀释。约瑟夫·博伊斯(Joseph Beuys)所说“人人都是艺术家”的艺术民主化时代,或将真正到来。第二,艺术的传统门类将迎来挑战。人工智能生成的艺术作品本质上是数据的集合,因此先天具有无限可塑性,它的风格、形式,各种面貌都可以根据周遭环境、观众情绪时时演变,它可以是未完成的状态、可交互的过程,艺术的存在方式可以从“名词”转向“动词”,从静态的“物象”转向动态的“事件”或者“系统”。卡尔·瓦格纳(Carl Wagner)提出的“总体艺术”(Gesamtkunstwerk)或将在算法层面得以真正实现。
所以,在人工智能时代,传统意义上那种稳固、独立的艺术家主体被部分消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型的、弥散于“人—机—数据”构成的协同系统中的创作主体性。艺术创作日益成为一种由人类引导、算法参与、集体文化遗产渗透其间的涌现行为。艺术“主体性”和创作逻辑的嬗变,必然带来艺术创作意义系统的全新变化。
二、“本体论”与评价体系的再思
2022年,美国游戏设计师杰森·艾伦(Jason Allen)通过输入文本指令驱动文生图模型Midjourney生成基础图像,再用图像处理软件Photoshop进行后期润色,花费大约80小时,完成了绘画作品《太空歌剧院》(Théâtre D'opéra Spatial,图4),并以此作品参加科罗拉多州博览会(Colorado State Fair)数字艺术竞赛且获得了一等奖。尽管这件作品参加的并不是一项多么重要的赛事,所赢得的奖金也仅仅300美元,却引发了巨大的争议与讨论,因为评委在知晓了该作品的创作方式后,依然维持了一等奖的评定。
图4杰森·艾伦《太空歌剧院》
文生图模型Midjourney生成
2022年
也是在2022年,土耳其裔美国艺术家雷菲克·阿纳多尔(Refik Anadol)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中庭设置了一个大型装置,名为《无人监督》(Unsupervised,图5),它利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2016年上传到云端服务器GitHub上的13.8151万条博物馆藏品的信息数据,包括标题、作者、介质、尺寸、制作日期和获藏日期等作为数据基础,通过生成式人工智能模型,形成实时动态影像,以思考一台机器在看到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收藏了200余年的艺术品后会梦到什么,这件作品4次延展,运行了将近1年,最终被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永久收藏。它不仅是该馆展出的首批人工智能艺术品之一,也是该馆永久收藏的第一件生成式艺术作品。
图5雷菲克·阿纳多尔《无人监督》
装置
2022年
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人工智能作品获得艺术奖项,以及殿堂级美术馆或博物馆的收藏,意味着艺术评价体系对它的接纳,这种接纳暗含着对人工智能艺术作为艺术的合法性的确认。而这种确认,在一定程度上直指艺术的本质,即艺术是什么,什么是艺术的“本体论”哲思。
在古典时代,当艺术以其再现性承担诉诸主题和进行叙事的功能时,在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那里,艺术是对现实世界的模仿,是比历史更真实的存在。进入现代主义,当艺术以其形式美感体现人类的理性与感性诉求时,在克莱夫·贝尔(Clive Bell)和罗杰·弗莱(Roger Fry)看来,艺术是“有意味的形式”,形式结构是艺术审美价值的核心。而当现成品被纳入艺术的范畴,阿瑟·丹托(Arthur Danto)、乔治·迪基(George Dickie)从艺术体制理论的角度巧妙地对艺术进行了全新的阐释。历史地看,艺术本体始终处于动态建构之中,其概念内核与表征边界持续处于更新之中。
那么,在人工智能时代,艺术的本体又将如何重新锚定?我们需要考虑,人工智能在极大地拓展艺术家执行力边界、丰富艺术视觉表达工具箱的同时,还带来了哪些变化。有一种看法认为,人工智能为艺术带来的,可能是一种双刃效应。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所慨叹的“灵韵”(Aura)——那种源于原作独一无二的光晕,在算法生成艺术的批量性面前或将进一步消逝。人工智能的创作,在本质上是一种基于既有数据的、高度复杂的风格化重组与演绎。它能够娴熟地提取、融合艺术史上一切可被数据化的风格元素——从文艺复兴的典雅到巴洛克的繁复,从印象派的光影到抽象表现主义的笔触,乃至当代各种先锋实验。在它面前,整个艺术史仿佛一个巨大的、开放的资源库,任其取用。然而,在这样的创作情境下,任何风格、任何形式都可以被抽离其原有的历史语境、文化内涵和情感重量,被简化为一个可调用的参数标签。风格和形式不再是艺术家内在世界与时代精神碰撞后的自然流露,而成为一种可供任意消费的、廉价的“皮肤”。
往深层次上说,人工智能创作的底层逻辑是“学习”与“优化”,而非“颠覆”与“革命”。它能够生成符合任何既有风格和形式范式的“优秀”作品,但它难以实现一种前所未有的全新创造,更无法发起一场针对艺术本体的、根本性的哲学诘问。杜尚的《泉》之所以能成为具有转折意义的作品,并非因其技艺的精湛或是形式的得当,而恰恰在于它以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运用“现成品”对当时有关“艺术是什么,什么是艺术”的固有认知发起了挑战。它所依凭的,绝不是对已有艺术史的“学习”与“优化”,而是全然的“颠覆”与“革命”。人工智能的创作,无论其形态如何新鲜和新奇,其内核依然在既有的艺术认知框架内运行。它无法像杜尚那样,通过一个看似简单的举动,就推翻旧有的艺术本体和评价体系,因为它本身即是那个既有框架的产物。它的“思考”边界,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它所学习的数据的边界。
此外,人工智能始终缺乏艺术家最根本的创作源泉—基于肉身的、活生生的个体情感体验。人类的创作,尤其是那些堪称天才的杰作,无不深深植根于艺术家独特的生命历程—爱情的狂喜与痛苦,存在的孤独与焦虑,对死亡的恐惧、对永恒的追寻,以及社会与历史剧变中的切肤之痛。人工智能没有这样的肉身,没有在具体时空中爱过、痛过、挣扎过的生命体验,所以它可以创作出在技术上无可挑剔、在构成上符合美学标准的“优秀”作品,但它难以创作出那种直击灵魂、承载着深刻个体情感经验的“天才”之作。在这样的背景下,基于真实个体情感经验的、充满人性的艺术创造,其价值将可能被重新评估和极大凸显。当“美”可以批量生产时,艺术的本体及其评价体系,或许会经历一次返璞归真。
总而言之,人工智能的工具性便利,极可能导致艺术意义的危机与空洞化。从而触发艺术本体的“内爆”。“内爆”导致的真空,必然需要通过探寻新的艺术意义来填充。在这个过程中,艺术将达成“本体论”层面的涅槃。
余论以上从创作逻辑和评价体系、主体性和本体论层面,就人工智能时代艺术质态可能的更新与重构展开的探讨,基本上还是基于一般性(Generality)人工智能的影响。一般性人工智能包含专用人工智能和通用人工智能,通常所说的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各类应用也涵括其中,尽管它作为前沿科技的迅猛发展必然在未来对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带来革命性的影响,甚至引发国际秩序和社会结构的变迁,但在哲学层面上其终究还只是强大的效率工具。按照赵汀阳的判断,其对人类的影响还处于“知识论”和“伦理学”层面,而超级人工智能——在遥远或者不太遥远的未来可能产生的、远超人类最高智力水平、具有反思性甚至自由意志的人工智能,其对人类的影响则可能是“存在论”水平上的,它将彻底改变生命、世界存在的性质。一般性人工智能的广泛应用以及高速发展的进程,触发的是算法推荐对审美自主性的侵蚀、模式化生产对创作独特性的挑战、数据逻辑对感性直觉的僭越,以及工具理性与人文传统的辩证;而超级人工智能则可能打开一个潘多拉魔盒,那时艺术将何去何从,或将是如莎士比亚所说“生存还是毁灭”的究极之问。(注释从略详参纸媒)
(文/范勃,来源:美术杂志社)
作者简介
范勃,著名艺术家。本科、硕士、博士先后毕业于天津美术学院、广州美术学院、中央美术学院。现为广州美术学院院长、学术委员会主任、二级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中国美术家协会第五届油画艺术委员会副主任、中国美术家协会首届国家重大题材美术创作艺术委员会委员、中国油画学会副会长、广东省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先后入选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广东省中青年德艺双馨艺术家、广东省“特殊支持计划”教学名师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