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鸿:材质会说话
更新时间:2025-12-23 20:55 浏览量:1
近日,艺术史学者、芝加哥大学教授巫鸿编著的《中国材质艺术》六卷本出版(上海书画出版社,2025)。为何关注材质?艺术品的物质性暗中诉说着哪些信息?本报记者采访了巫鸿,从这位八十岁学者也是策展人的童心未泯的“个人收藏”谈起。
巫鸿说,常规的美术史教育和研究主要关注艺术品的内容和形式,即图像和风格,然而我们也要看到,艺术品的材料不是中性的物体原料,它其实一直在文化、审美和意识形态等多个层次上发挥着主动作用:“如果我们对艺术、物质创造以及文化生成的关系有了更多认识,就能更深刻地理解中国艺术的文化基因和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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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汇报:听说您喜欢收集机器人、木马和可乐瓶?可以给我们谈谈吗?
巫鸿:其实这些都是个人和家庭项目。最早应该是木马。我一直喜欢玩具,但不是小孩儿的那种兴趣,也不是收藏家的兴趣,就觉得它们挺有意思。
上世纪80年代末我有一次去纽约,在街边看到一个古玩店外头扔着一个美国的老木马,可以像跷跷板摇动的那种。那木马应该有上百年了吧,一只眼睛没了,有的地方的毛儿也磨秃了。但我觉得它特别可爱,孤零零地被扔在马路边上。我就把它给抱回去了。这成了我的第一只木马。
我还有一只特别粗糙、笨重的木马。在古玩店里看到它的时候我就想:这只马看上去像是个老爷爷做的,做得不太灵光,可能是给他疼爱的孙子做的吧?这个老爷爷不像是一个特别有木工技术的人,或者特别有设计感的人。但这只马有种特殊的表情,和我说话。
那时我刚刚开始在哈佛大学教书,我的夫人蔡九迪在康奈尔大学教书,我们经常在纽约北部和麻省漫游,逛乡村里的古玩店。我喜欢那些不实用但有岁月感的东西,一是玩具马,还有就是美国民间的一种像百纳被一样的被子,拼接的几何花纹做得非常漂亮。有些磨蹭破了,颜色都掉了,但是有温度。
至于机器人,我最喜欢的是那种铁皮的,比较老式和原始的。这类玩具大概是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开始出现的,后来有了登月等大事件,更促进了人们对太空和机器人的兴趣。有些早期机器人长得像前苏联的第一个宇航员加加林,戴着头盔,铁皮糙糙的,拧起来嘎嘎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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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鸿位于芝加哥的家中,刘建华陶瓷作品《白纸》下,是各色各样的铁皮机器人。图源:《集锦》 摄影:Nolis Anderson
这些东西其实都不是为了收藏,我也从来没去考虑过它们的价值,也没有查书看每件是什么年代和风格。收集它们就是在日常生活中有个兴趣,好玩儿。
这就是我所谓的“收藏”的主要模式,包括家里的当代艺术品,也都是行动留下来的痕迹。比如说策划个展览总会留下些东西,我对艺术家一般都做很长的访谈,据此写文章,他们有时也会送给我他们的作品作为纪念。这些都是“以文会友”的记录,是生活和工作留下的痕迹——留下的小小的有形的东西。
这些年我转来转去,好多原来的身边东西都流逝了。我不太在意这些。在故宫里生活七年一张照片儿都没留下,当我意识到这个缺失时吓了一跳。
文汇报:您一直在和艺术品打交道,最近又强调“物质性”这个概念,但是您对具体的身边的这些东西都不在意?
巫鸿:其实我现在提的物质性或者材质性,指的并非具体的物件,而是用来制作物件的材料或材质。“材质性”的基本含义是不同材料本身就富有意义,而这些意义与特定的文化、时代、审美传统有着深刻的关系。
学界曾流行过有关“物之生命”的研究,延循的是人类学的方向,意思是一个物件有自己的经历,会不断旅行、不断转化。这当然是正确的,但作为一个学理来说,容易很快说到头。
相比起来,大家对材质的研究还远远不够。这个问题说深了其实很复杂。“材质”同时指涉“材”和“质”,包含了物质和精神两个维度。
就像我编这套书的时候,曾经请不止一位学者写为什么中国建筑一直喜欢用木头,但没有人接。看来这个貌似简单的问题并不好写,以往也很少有学者认真讨论这个问题,因为它太基本了,人们反而不谈了。
要说起来,或许古代中国人对于这种有机的、具有生命性的物质有一种偏好。石头建筑是后来才出现的——石头非常结实,带有永恒性,在升仙的信仰流行起来以后,才被用来建造与丧葬相关的建筑。木头不结实但有不结实的特殊含义。日本神道教的木构神社每20年拆一次重造。没坏就拆了,不断拆不断盖。为此它都进入不了世界遗产保护名录,因为被人说是新的。但我觉得其实它在更基础的意义上十分古老——它保存的不是原来的那个材料,而是原来的建造技术。20年基本上正好是一代人的时间。通过不断地重建,这种建筑的“内在知识”——内化的手艺和审美——就传下去了。要是过了100年以上再修,这手艺就已经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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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质、材质的问题不光是美术和建筑的问题,其实文学也描写不同的材料和材质。那么,作家们真的懂这些材料和材质吗?真的对它们有感觉吗?怎样才能抓住这种内化的知识或感觉?
文汇报:您是什么时候开始重新发现材质这个视角的?
巫鸿:起因是我策划的一个关于当代中国艺术的展览。常听到一种说法,认为中国当代艺术都是学西方的,完全是模仿,没有自己的东西。对此我是不同意的,但它独特在哪里呢?通过多年的研究和策展,我逐渐意识到中国当代艺术与西方当代艺术的一个不一样的地方,就是从80年代那一代艺术家开始,中国实验艺术家就对材质显示出极大的兴趣。这样的例子多得数都数不完,其他国家的当代艺术家当然也用特殊材料,但显示出的兴趣和表现深度远远不及中国当代艺术。
材质会说话,材料有意义——这一点并不局限于当代艺术。我原来研究礼仪美术,比如讨论青铜器如何体现中国人的纪念碑性,就和材料很有关系。中国古人没有建造庞大的金字塔,而是制作了大量的青铜和玉器,在这些特殊材料里注入了大量的劳力和当时最高的技术,本质上跟造金字塔是一回事。中国古人在几千年的时间里都在造青铜器和玉器,这种材质感太强烈了。当我如此开始关注材质的时候,对当代艺术和古代艺术的研究就连起来了。
西方学者中也有人谈这个话题,比如有位学者说,现在许多理论家都在大谈“材料性”“物性”等抽象概念,但很少认真对待真实的“材料”以及有关的技术、审美、社会学等方面。我对此深有共鸣。
之前我们没有把“材质”当作一个重要研究方向提出来,现在这套书的目的,就是把它作为讨论艺术史的一个主轴,因此推出“中国材质艺术”这个概念。它的意思就是引发我们对很多种艺术品和艺术传统——首先是材料说话——产生特殊的感知和感悟,然后才是图像和其他方面。就好比你现在看到一件玉器,首先看的并非花纹,而是“这是件玉器”,潜意识中你已经体会到它的价值,然后才是其他方面。
而且,技术和材质是分不开的。比如青铜器有不同的铸造技术。古代中国采用的“合范法”是一种相当浪费材料的技术,但对贵重材料的浪费本身也是有意义的,是权力的象征。
这套书是一个集体项目。六辑里每本包括五六位作者,每位都做了很有意思的专题研究。像有一篇写“铁”的文章,就补上了美术史研究中的一个空白。铁在美术中很重要,但从来没有被认真地讨论,大概是因为从战国开始,铁就被叫成“恶金”,被认为是粗俗的。这些文章中还有写瓷的,讲它只能经过转化而来,自然界无法寻获,但来源却是最原始的泥土。还有写玻璃、石头、墨、纸、漆器、发绣、瘿木、鸟羽等许多材质的,且每一本都包含一篇讲当代艺术的文章。
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题目,对材质的意识可以帮助我们拓宽看待艺术的视野,对美术史研究有着多层面的意义。为什么会在当下提出这个题目?也可能因为我们现在接触电子、数码、人工智能这些虚拟的东西太多了,促使我们看到它们所取代的真实世界,因此把一些原来不曾关注的基本问题带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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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素面水晶八曲长杯 西安何家村窖藏出土。陕西历史博物馆藏
文汇报:您曾谈到一些知识分子“视盲”(visual illiteracy)的问题,今天国内主流人文学科的建制里,艺术史似乎还是有些边缘?
巫鸿:我曾见过一些做文本的学者,好像觉得不懂艺术是值得骄傲的——至少是没有感到不好意思,而是觉得不懂艺术挺合理的。
我觉得这很奇怪。其实历史上很多关于视觉的重要理论和作品,并不是艺术史家写的。福柯的《词与物》上来就对委拉斯凯兹的画作《宫娥》进行了细致的分析,不单为这本书打下基础,而且影响了整个西方学界。谁也没说福柯不是美术史家,为什么写这个?苏珊·桑塔格也不是职业美术史家,但她写的《论摄影》是所有研究摄影和现代文化的人都要读的。
按照文艺复兴的概念,人的才能和创造力应该是多向的,大学问家更是如此。如果总是局限在自己的领域,甚至以此沾沾自喜,拒绝别人插嘴,那就等而下之了。
也许可以组织人编一本书,收集非美术史家的重要学者和知识分子写的关于艺术的文章,可能会帮助纠正这种偏见。
想起一句话叫作“我是人,我认为对人的一切,我都不陌生”。以此和阅读此访谈的读者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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