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相信山里娃能搞艺术?他们的画竟走进了省美术馆
更新时间:2025-12-24 01:41 浏览量:2
缺音乐老师,但不需要音乐老师
一个阳光充足的十一月午后,走进三角塘镇中心小学五年级的一节音乐课,首先映入眼帘的会是漫天飞舞的、红色的手绢花,被孩子们又细又小的手指旋转着,然后是清脆、稚嫩的童声演唱的一首东北民歌《新东北风》。在这所位于湖南省常宁市的乡镇小学,孩子们没去过东北,但他们的手绢花舞得有模有样。
台上教唱的是一个女声,听上去同样年轻而有活力,那是孩子们的美育老师袁玥婷。今天的袁老师穿了件淡粉色的大衣,一头漂亮的直发披散下来,当她发现有几个孩子的手绢花转得比她还好时,她特别高兴。她向孩子们提问,生活中有什么东西是美的,底下的孩子们全都大声地拖长了音回答道:“老师!”
仅仅在两年前,这样富有活力的美育课堂的画面还是不可想象的。2023年,袁玥婷刚从师范学校本科毕业,年轻,只有20岁,当然也对新鲜事物接受度颇高。她喜欢音乐,从小学六年级就开始学古筝,也会弹钢琴,在师范学校里学的也是怎么当一名好的音乐老师。
但很快,新老师袁玥婷发现,三角塘镇中心小学“缺音乐老师,但不需要音乐老师”。
不需要的原因也很简单,这是一所乡村小学。校园里有三百多名学生,还有若干只散养家禽,行走在此,要时刻担心踩上褐色固体。初来乍到,乡村缺人手,音乐课之外,袁玥婷还同时担任语文、数学、英语和科学等科目的任课老师。
很快,孩子们身上的一些东西让她感到难过。有一次,袁玥婷想更了解这群孩子们,办了一场“解忧杂货铺”让一些高年级孩子写下最近的烦恼。一个女孩写道:我的数学总是不及格,妈妈说我再这样子下去,我以后就没有书读了,我要南下去打工,我不想这样。收上来的回答中,有不止一个孩子像这位女孩一样,表达了内心的焦虑和恐惧。“说我考不上一个好的初中,我要完蛋了,我一想到我的未来,好像就是要进厂去拧螺丝。”
很多孩子都陷入了上课听不懂、考试成绩不理想、产生挫败感,进而厌学的循环。他们也无法从家庭那里得到慰藉,他们的家长大都在广东一带务工,平时由爷爷奶奶照顾。
袁玥婷的人生经历告诉她,美育可以解决孩子们现在的困境。如果让孩子们去学画画、唱歌,诗歌、手工,“所谓的后进生有一个被看见的渠道,比如说他可能成绩不起眼,但是在绘画上很有天赋,又或者是很喜欢唱歌,也可能是写得一首好诗或者是能做出精细小巧的手工…总之用多种多样的美育形式去挖掘孩子的闪光点之后,鼓励他们往这个方面做持续的努力,其次他们通过这样的活动建立起了自信心之后,也会回过头来去想,我在去成为一个更专业,更想成为的人之前,当下我可以做哪些努力——是不是我可能需要在成绩方面做一个提升,在有了这个自信心之后,去做成绩的提升,会更加得心应手一点。”
理想很美好,现实中则是重重阻碍。她曾试着在学校里组建一支合唱团,但岗位频繁变动,只坚持了一年,合唱团就解散了,就连音乐课,也不能保证能够开足开齐。一次校外培训时,袁玥婷了解到其他学校美育开展的方式,她意识到,如果不能有完整的美育时间,那就将美育融入到其他学科,“不一定只是限制在某个东西里面,我可以做得更加广阔。”
教英语时,她引导孩子们将学到的单词用图画的方式呈现出来;数学课上,她带着孩子们做思维导图的整理;到了科学课介绍昆虫分类那一章时,正好赶上雨季,校园里昆虫四处可见。袁玥婷发下便签纸,让孩子写下或画下对昆虫的观察。袁玥婷想为这些孩子做点什么,哪怕不能改变他们的人生,至少也为她们的童年留下一点绚丽的色彩。
学生的昆虫观察日记
一场及时雨
再先进的理念,没有相应的配套设施,都很难推行下去。乡村学校经费尤为紧张,学校没有多余的经费支持袁玥婷的美育活动。2023年,她看到了腾讯公益慈善基金会和芭莎公益慈善基金联合发起的“致美计划”公益项目招募推文。她了解到项目是通过配备美育物资包、配套美育主题课程、培训乡村美育教师的方式,为乡村小学送去优质的美育教育资源,助力教育公平。这正是袁玥婷想要的,遗憾的是,当年的申请已经结束,2024年暑假看到新一轮的招募后,她没有犹豫,线上提交了申请,电话面试后,三角塘镇中心小学正式入选了“致美计划”公益项目的合作名单。
现在回想,袁玥婷觉得,“(致美计划)像一个及时雨,在没有经受过美育滋润的土地上,下了一场非常及时的雨。”
三角塘镇中心小学很快收到音乐、美术、阅读的物资包,校长朱思鑫也很支持袁玥婷,认可美育教育的重要性,并同意每个年级每周开设两节美育课程。雨来了,一些东西也在悄悄萌芽。音乐物资中还包括不少奥尔夫乐器,这是一些以击打为主的简单乐器。从未见过的新鲜玩意也让一些平时对音乐课兴致不高的孩子变得积极专注。“看他们的状态和表情,就是非常享受的。”演奏铃鼓时,袁玥婷让大家在固定的第一拍上面敲击,但人生第一次拿到铃鼓的孩子们不会满足于此,他们拿起铃鼓,晃来晃去,制造不同的响动。若是一般的老师,会急于维持课堂的纪律,但袁玥婷却从这种混乱中看到了创造力,“在可控的范围内,这种创造是非常难得可贵的。”
四年级的音乐课要学习唱奏《田野的呼唤》,这是一首欢快活泼的意大利民歌,旋律轻快,富有生气。有个孩子总是卡不准其中的一个节奏,另一个孩子就主动要求尝试,袁老师还发现,在演奏过程中,即便是那些没有参与进来的孩子也在一旁认真地聆听,为自己争取参与的机会。这种大家抢着表现的课堂景观在语数外课堂上很难看到,“你有时候提问,未必有人能理”。
美的教育发了芽,自然也会结果。2024年底,袁玥婷把孩子们的69份美育作品送到了广东省参加“乡村儿童艺术双年展”,无一例外的全部入选,到了2025年期中考试表彰大会时为这群孩子颁发证书,很多孩子都是这一次拿到了人生第1张奖状。无独有偶在 2025年上半年,湖南省美术馆在学校两百多副诗文配画作品中选中了三幅作品在湖南省美术馆的「种子派对·童年艺术计划」主题展上展出,展览时间长达两个多月,让更多的观众朋友看到这群山里娃。其中有位叫佳鑫(化名)的五年级男孩的诗歌作品还在长沙地铁站中有露出,“原来我们的孩子是有这样的能力走向更广的舞台的”,袁玥婷感慨。
佳鑫是个平时内向沉默,从来不会被老师注意到的男孩,在家里是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妹妹。知道自己作品被选中后,他在学校也没有表现得很激动,后来是家长告诉袁玥婷,他在家里很开心。探访三角塘镇中心小学时,我见到了佳鑫,我问这个发量很多的男孩当时是怎么个开心法,他肉肉的脸颊把眼睛挤成两道弧线,“简直睡不着觉”,说完,他笑着跑开了。
在袁玥婷看来,孩子们都有强烈的表达欲,但由于缺乏机会或是害羞胆怯,表达欲被隐藏了起来,美育可以将他们心中所想呈现出来,而从更长远的角度,童年时期接受过美育教育也会在他们的生命中持续发挥作用,“无论他们以后在未来从事什么职业,他们都会拥有更加充沛的生命力。”
这两年,因为美育活动的持续滋养,孩子们面对陌生人不再害羞。几个五年级的女孩上体育课时,好奇地旁观着我们正在进行的拍摄工作,我和她们坐在四面通风的食堂随机聊着天。她们的父母都在广东打工,一个叫晴晴的女孩好奇大人们的收入,另一个叫阳丽的女孩说长大想当游戏主播,她们从美育教室拿出了彩笔,在空地上捡了几块石头,说要在石头上作画送我。我让她们把自己认为是美的事物画下来。
孩子们在石头上作画
画完了石头,孩子们又说想在树叶上作画,但刚摘下几片叶子,上课铃就响了。“老师,等你下次来,我们可能就读初中了。”我和她们道别。学生们从四面八方涌向教学楼。
上课铃停了,学校的操场瞬间安静了下来。虽是秋冬之际,但一点也不冷,阳光很暖,远处是山,近处是田,几只家禽在悠闲地觅食。我低头看向孩子们画的石头,作品以蓝绿为主,多是自然景观,不大的石头上,有山,有海,有树,有日出,她们把美分享给了我。
“我得留下来”
“张家口市涿鹿县武家沟镇寄宿学校”是一个在导航软件上搜索不到的地方。学校被光秃秃的山包围,据说山上石头太多以至于植被无法生长。但走进学校,荒凉就被抛在身后,这里到处是美育留下的痕迹,平房的外墙画上了彩虹,井盖被绘制成动物和水果的图案,废弃的PVC水管经过组装上色变成了长颈鹿和大树。这些都是学校的师生合作完成的。
在这里,美育革命的主导者是校长闫旭东。前不久,他刚过了34岁生日,今年是他来到这工作的第十一年,也是他成为校长的第六年。时间倒回到11年前,大四的他在张家口电视台实习,主持少儿节目,孩子们总是称呼他为闫老师,他也喜欢和孩子们相处,第二年,他报名参加了中央特岗招聘计划后被录取,正式成为一名乡村教师。
和袁玥婷一样,这些新的乡村教师都会面临落差,然后是心痛。操场和过道都是泥巴路,来的第一天下了一场大雨,直接毁掉了闫旭东新买的白球鞋。教室都是水泥地,光线也暗,村子里的小卖部晚上八点就关门,他每天刷着同学毕业旅行的朋友圈,孤独又想家。
他面对的是同样缺乏自信的乡村孩子。课堂上他抛出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即使知道答案,也很少有同学举手回答。周末时,他去学生家家访,发现很多孩子或是留守儿童或是父母患有疾病。他们在刚懂事的年纪就要帮着爷爷奶奶做家务、干农活,有的孩子没有自己的房间,甚至没有一张独立的书桌。
有个叫小鹏的孩子家境贫困,母亲患有精神疾病,家里的墙面布满了她发病时留下的划痕。母亲去世后,小鹏害怕回家,他哀求闫旭东周末让他待在学校,“能不能学校给我准备口饭,我给学校干点活,扫扫操场,整理整理教室,只要周末能让我在学校呆着,我就不想回家。”
面对这些需要帮助的孩子,是走,还是留?有次闫旭东的父亲开车从市区送来被褥,父子俩绕着不大的学校走了好几圈,父亲是从农村走出去的,一路奋斗在城市安家,看着儿子又要回到农村,直接劝他回家,但闫旭东觉得“想走心有不甘,想留没有勇气”。
改造后的小鹏家
转机来源于行动,而行动带来羁绊。面对像小鹏这样的学生,闫旭东和其他老师们打听到小鹏的爱好是踢球看书,喜欢蓝色。他们募集资金,在新年前夕去到了小鹏的家中,将满是划痕的墙面覆盖上蓝天和向日葵,还为他添置了桌椅和衣柜。渐渐地,小鹏变得更愿意和人沟通,学习上也更加努力,毕业后,他去了职教中心读书。又是一次偶然的机会,闫旭东利用播音出身的优势在学校里组建了一个朗诵社团,他还带着一个孩子参加了县里举办的演讲比赛,获得了第一名的好成绩,“就觉得我得带孩子们多去外头看一看,得拿奖,多给他们提供一些机会,我得留下来。”
一转眼,十年过去了,闫旭东身上的责任递增,发量递减。
他也有着用美育来改变学生童年,甚至是一生的理念。他从小学过架子鼓、国画、书法、舞蹈,深知美育在人成长过程中所发挥的影响力,“在我的成长过程中,这些爱好帮助我度过了很多难关,所以我也想培养孩子们更多的兴趣爱好,以后回想起自己的童年有更多美好的回忆。”他常去观看学校合唱团排练,有些孩子前一刻还因为一些琐事闷闷不乐,但站在合唱凳上演唱时,像是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进入到一种快乐、忘我的状态。毫无疑问,这样一所学校,这样一位老师,正是“致美计划”所寻找的。
最高最大的苹果树
武家沟镇寄宿学校在2023年加入了“致美计划”公益项目。除了美术、音乐和阅读的物资包。
截至目前,致美计划已在全国26个省市区的236所乡村学校落地,惠及乡村师生超过8.6万人次。为了带给孩子们更好的美育教学,项目也旨在帮助老师们提升专业素养。教美术的臧子鹏老师大学学的是视觉传达设计,绘图工具是电脑,这与乡村的美术教学不太匹配。“致美计划”针对小学阶段的美术教育,对老师们进行录播课指导学习简笔画创意美术、拼接画、扎染、漏印等传统工艺技能。除此之外,2023年和2024年暑假,“致美计划”还分别在珠海和北京举办了乡村教育美育能力提升研学营,助力老师们更好地进行乡村美育教育,还鼓励老师们多使用AI工具进行教学,“这个在学校美术课堂里也可以应用进去,比如图片生成视频”,臧子鹏说。
今年,孩子们在臧子鹏的指导下完成了两本原创绘本:《苹果尖尖成长记》和《香椿历险记》。两本书以拟人的手法介绍了本地特产富士苹果和香椿的生长过程和效用。有位老师家里种植苹果树,师生们就去实地观察。孩子们也借此了解了不少农业冷知识。比如苹果结果后会套上薄薄的纸袋,这种做法不仅有效减少虫害,还能令苹果口感更加脆甜。《苹果尖尖成长记》在市里举办的中小学经典阅读读书活动中获得优秀原创图画书一等奖。
美育的浸润既是显性又是内化的。以前学校里编排节目选拔队员时,学生们总是互相推诿,每次总是几个爱表现的孩子更踊跃一些,而现在,一些平时内向的孩子也会为自己争取机会。前不久健美操队选拔队员,有个叫治钊的孩子因身体不适落选了,他主动找到老师表示课后会加强练习,并提出想作为替补队员参加,后来在登台表演的前几天另一个队员生病了,治钊作为替补加入并顺利完成比赛。“我们做美育是希望更多的孩子们都参与进来,让所有的孩子们都有所改变的,不是希望仅仅有几个踊跃的孩子来表现自我”,闫旭东说。
他的34岁生日是在学校里和同事们一起庆祝的。老师们待在学校里的时间比在家里长,平时晚上孩子们睡下后,他们会在宿舍聚个小餐,聊聊生活,谈谈梦想,说说孩子们。很多老师都是独生子女,谁家有事了大家都会去帮忙。闫校长希望学生们也能延续这种互帮互助的情谊,“我们的老师其实已经处成了好兄弟,亲姐妹的这种状态,我们也希望孩子们能够更好地去搭建他们之间的这种同学情谊。”
臧子鹏记得,孩子们在创作《香椿历险记》的过程中,有一幅画的颜色渗到了下一幅画上,就在大家准备重新画时,有个孩子提议渗入的颜色可以当作摇落的树叶,建议被采纳了,“当时我也很新奇他们的想法,没有因为一些失误就垂头丧气,而是让本不完美的事物赋予了新的意义。”
她觉得,美育的重心不在于对技法的追求,更重要的是培养孩子们的艺术思维,守护他们不拘一格的创作心态。“我理解的美育,从来不是教会孩子画出技法标准、千篇一律的‘好看的画’,而是让孩子们看见身边的美,学会表达心底的情,最终长成眼里有光、心里有爱的人,让每个孩子无论身在山野还是城市,都能拥有审美的能力和自信的底气,不因出身而缺乏自信,不因环境而放弃对美好的追求。”
《苹果尖尖成长记》书名即内容,讲述了尖尖从一粒种子经过了四季变换,经历了果农的嫁接,最终长成一棵苹果树的故事。尖尖长在果园里,刚出土时,周围全是和自己长得一样的朋友,她在不同的阶段有着不同的形态,时而觉得自己“漂亮极了”,时而又因自卑掉下眼泪,她被鼓励过,被修剪过,被嘲笑过,也被赞美过。她试着用自己的方式感受世界,理解世界。故事结束在一个梦里,冬天掉光枝叶的尖尖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的果实像星星一样多而明亮。她知道,体验与结果同样重要,她最终会长成一个与众不同的自己。
每一个仍在好奇、仍在犯错、仍在尝试理解世界的孩子,都是一棵正在结果的尖尖。(来源:腾讯新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