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度空间艺术里的东山觉敏

更新时间：2025-12-28 11:28  浏览量：1

文 | 叶晓勇

武昌南湖畔，晨光初透竹林。一位身着素麻衫的身影伫立水湄，先打一套沉缓如水的形意拳，收势后拾起竹杖，蘸取湖水，在青石板上凌空书写。待水痕悄逝，他才缓步走向高楼环抱间的那方画室。

画室，是他生命的立体叙事：西墙悬古老的艺术木雕，东墙列战国剑格、汉代铜镜，案头并置文房四宝与旧籍《坛经》《芥子园画谱》，在这里，媒体人的敏锐、设计师的巧思、武术家的劲力、收藏家的眼力，悉数融为笔底墨痕，静默生长。

“四十岁前，我用镜头观察世界；四十岁后，我用笔墨向内探求。”东山觉敏如此剖白生命的转折。这位1976年生于武汉的艺术家，早年以媒体人与设计师身份穿行于都市文化现场，曾创办杂志，屡获设计殊荣。跨界生涯赋予他双重禀赋：一是对时代脉动的清醒觉察，二是将万象凝练为视觉语言的转化力。

真正的觉醒，始于2008年黄梅东山五祖寺的一次朝礼。深受触动后，他取“东山”为号，以“觉敏”自勉，系统修习禅宗。“‘觉’是本心朗照，‘敏’是应机无碍。”他如此诠释，“一如作画：既要澄明如镜的观照，亦需运斤成风的笔墨。”

此后，他的艺术逐渐蜕变为一场多维度的精神修行。在“花开见佛”系列展览中，传统意象被赋予当代魂灵。荷花不再止于清供，《藕中有乾坤》将其置于宇宙视野：盛放之瓣如恒星吐辉，水下藕节似折叠时空，莲蓬细处竟隐约浮现DNA螺旋纹样。“一花一世界并非比喻，”他说，“莲从淤泥至空中，本是生命意识在不同维度的显化。”

螃蟹题材更是他的独语。《横行不碍道》组画中，甲壳染就素白氤氲，螯足轨迹暗合太极推手。借“蟹”与“谢”之谐音，他题跋道：“感恩天地生我甲胄，亦感恩天地予我柔软腹地。”世俗寓意由此升华为哲学叩问。

对文化遗产的关切，则凝为《佛首归来》系列。淡墨虚写残损石像，却以墨线实描光芒——光纹形态，竟与文物流转的数据图隐约相合。“每一道裂痕，都是民族记忆的伤口，”他沉静道，“我以笔墨，为这些无言的见证者重建安放精神的场域。”

而真正令其艺术发生“绝地突变”的，是一场几乎夺去性命的大病。长达一年的治疗与静养中，外在世界骤然褪色，内心宇宙却轰然鸣响。“当身体被迫停下，灵识才真正醒来。”病榻上，《金刚经》《心经》的字句被肉身脆弱重新淬炼。他始以心为眼，直面无常，照见实相。

病后之作，遂从心象跃入纯粹抽象。笔墨不再是描绘，而是能量流动的直接痕迹。《素白之间》《照破》《虚空生白》等作品中，墨色与空白交织激荡，如太初混沌，似意识初萌。笔触自由且勇毅，甚至带着“破法”的胆魄，内里却贯通着更深的禅定与慈悲。

在平素的交流中，东山觉敏多次感言：“病中我体会到，生命不是拥有，而是体验；艺术不是表达，而是显现。”这场生死边缘的照见，让他的作品脱胎换骨，直指心源，灵光灼灼。

在东山觉敏艺术最深邃处，禅宗体悟与当代科学悄然相逢。未公开笔记中，他写道：“读《金刚经》‘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忽悟量子‘叠加态’恰似此‘无所住’。观察者未介入时，粒子本在一切可能中；一旦‘生心’观测，便坍缩为具体现象。水墨之妙，恰在能呈现那‘既此又彼’的中间态——浓淡间的灰阶，形神间的恍惚。”

他将此悟化为视觉语法。代表作《十方觉照》自敦煌石窟起笔，渐化为佛光印象，终融为一片承载甲骨文、二进制、基因序列的星云。“这不是拼贴，”他强调，“而是‘认知折叠’——让不同时代的佛光探索，在二维平面上与终极对话。”

理解其画中气韵，不可忽视画外修行。作为收藏家，他追寻的是“文脉”而非市值。青铜古器上的痕纹，他皆亲手传拓、测量。“抚战国剑格蟠虺纹，能触工匠注入的生命力；读汉镜铭文，可解古人天人相通的宇宙观。”这般与古物深层的对话，令其笔墨虽新而意古，变革却不离法度。

作为武术研习者，他将形意八卦融于笔端。画中衣纹飞白，并非轻扫，乃是运全身之力于笔尖，在将发未发之际留下的生命痕迹。“如同推手时的‘听劲’——笔与纸、墨与水、手与心之间，有持续不断的能量交谈。”身体修为，令其作品尺幅虽小，气场充盈。

褪去所有光环，东山觉敏的生活俭朴至极：晨起习武、上午读经、午后作画、傍晚散步；不用电脑，斋食为主；画室不设空调，“要感受四季在宣纸上的呼吸”；出行常乘公交，“在人群中方能体味同体大悲”。

但这简朴深处，是精神的丰盈。曾记一次暴雨突至，他不忙收画，反静坐廊下观雨：“看雨水如何晕开墨色，如何重塑肌理。无常不是破坏，是宇宙的再创作。”一切际遇，皆可化为修行的道场。

其《和为贵》系列，正是这般多维融合的结晶。水墨荷花为主体，“荷”通“和”，细观可见：
1. 形式层：荷叶布局暗合黄金分割，莲茎弧度取自八卦掌“云手”轨迹；2. 意象层：荷花象征高洁，背景隐约网格隐喻互联网时代，构成传统精神与现代语境的对话；3. 能量层：墨色浓淡形成梯度，营造从中心向外扩散的能量场，观者常有宁和之感；4. 哲思层：题跋“和而不同，贵在通达”点明主旨——和谐非消除差异，而是在更高维度包容共生。

“我所理解的‘和’，并非平面的一团和气，”他阐释道：“而是如宇宙秩序：行星旋转、恒星燃烧、暗物质弥漫，不同规律在更高法则下共奏交响。艺术的价值，正是为人类提供体验这般高维和谐的入口。”东山觉敏以他的荷花、虾趣、螃蟹、佛光与星云，以融汇武术、收藏、设计、禅修的跨界生涯，以大病之后直指灵性的抽象书写，完成了一个朴素而深刻的邀请：在这个被扁平与碎片包围的时代，他的艺术提示我们重新学习以“多维”之眼观世，以“整全”之心生活。最高境界的艺术，从来不是墙上的装饰，而是唤醒观者心中那个沉睡的、无限的、与宇宙同构的自己。

而真正的觉醒，往往始于绝处；最美的笔墨，常常生于生死缝隙之间。心光独照处，境界自然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