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胡晓媛与她的“异路”之旅
更新时间:2025-06-01 10:42 浏览量:1
失去能力是一种感觉,还是一种状态?是一种失语,还是一种被剥夺?
来自北京的艺术家胡晓媛,今年3月底在香港大馆完成了她的个展《异路》,其中,“失能”成为整个展览的关键词被反复提及。展览中,胡晓媛将绡、钢丝、木材等材料重组,通过一系列装置和绘画作品,赋予材料新的叙事。
《异路》展出作品(局部)
NOWNESS最新短片记录下胡晓媛与王姝曼的一次对谈。王姝曼是《异路》的策展人之一,在大馆,她们从“失能”出发聊到宇宙,并思考:在惯性的路径之外,其他的异路是否一直存在,只是它鲜有人知,以至于被忽略。
2007年到2008年前后,是胡晓媛人生状态最低谷的时间点。
身体发出了警示,她长时间入睡困难,或是甚至无法睡觉。她曾前去就医,寻求让自己回到所谓“正轨”上的方法,也反复思索自己是哪里出了问题。失去能力之后,漫长的探索将她引向了一个新的思考方向:当人们在按照惯有路径去考虑“失能”问题,是谁定义了“能”?是她出了问题,还是她太过信奉一种被视为“能”的社会规范或是结构?
在她开始养花之后,问题得到了一些解答。
有一段时间,胡晓媛迷恋植物,热衷于把各式样的不常见的植物买回家,耐心培养,期待它们能旺盛生长,按时开花。然而,植物有自己的想法,有些植物的花能一连盛开数月,有的一辈子也见不到一朵花来。大红色的木槿,一年四季都开花,但一次只热热烈烈地开出一朵,一天或一天半后便谢了。
人类社会中被极为重视的时间或是过程的概念,在植物的系统里的定义却十分多样化。并非越早越好,也并非越多越好,植物并不互相比较,也不会对自我的节律产生质疑。这给胡晓媛带来启发。
王姝曼同样看到了植物中无法被人的意志所撼动的部分。她提到某一次策展经历,当时与另一位艺术家讨论他工作室中的“兰花”是否也可以成为展览的一部分,透过其生长形态探讨自然之律。但在临近展览时,突遇寒流,原本异常坚韧的植物未能存活。她意识到,人类想要赋予植物的价值和意义,在大多数时候只是一厢情愿的念想。
如果无用和有用之物的界限本不清晰,或许能激励人们对何为“能”,何为“失能”的重新思考。于是,胡晓媛开始收集废料遗骸,或是那些被认为已经毫无价值的细碎之物,再用一套自己的逻辑和构建的方法,带给它们一些重新存在的角度。
在两条村之间的一个“三不管”地带,一间小庙里,胡晓媛捡拾到两道已经被白蚁蛀蚀过的木梁。她自制了一个巨大的电机,将木梁内部掏空,再用绡,即生丝,包裹缺口,在其上极细致地描绘出木纹的样子。画完后她将其揭开,在原木上涂上一层白漆,再附上临摹了纹路的,半透明的绡。通过这个方式,原本的木纹被完全覆盖,绘制的版本取而代之。
相似的做法也被投入到其他的作品上。用绡将石榴、百香果紧紧包裹,她在上面描绘出果实表面的所有斑纹。在展览进行的过程中,果实逐渐萎缩变小,绡也发生变化,像是蝉羽化后留下的一具空壳。干瘪的果实和形变的绡,与最初饱满的果实都相去甚远,却又都承载了果实特质的一部分——借此引申出一个问题,什么才使真实?
这些作品是胡晓媛从2008年一直延续至今的实践的一部分。她投入漫长的时间与大量精力,改造大小与样式各异的废料,但并不意图给它们赋予新的用途——废物再利用的通常途径,而是以一种不易察觉的,诗意的方式,让某种新的层次从中浮现出来。
可用与不可用,能与失能之间的距离,人们要更多时间来观察,作出判断。“这个行为过程不是要去赋予谁新的生命,我没那么有能量,只是想向人们提示一些我看到的部分。这些部分对我来说非常有共感或是价值。我愿意站在这儿指向它,想看的人可以看过来。”
《异路》展览入口的第一件展品《心皮 一》,是一支高高耸立在地面上的鱼叉。鱼叉的上半部分衔接着切开的葫芦,内里被钢丝、铁丝编制的结构取代,包覆以半透明的绡,一路向上延伸,维持着微妙的平衡,绡做成的一团,像是果实又像是一口气息,悬在顶部。它的总高度超过三米。
《心皮 一》
胡晓媛说,这件作品做到最后,她成了一个“结构工程师”,普通的金属丝无法立得太高,容易倒,为此她绞尽脑汁。最后,她让金属内芯的下半部分用钢丝实现,上半部分则需要镀上更轻的金属做特殊处理。创作的过程中需要一直计算重心,不断调整配重,就像在打造一幢直插云天的摩天大楼。
这是胡晓媛创作中“理性脑”的一面。她觉得自己的理性是感性的骨骼,自己实际上属于高敏感基因型,这让她总能共情许多社会框架之外的事物。
她陪小孩去商场买玩具。面对柜子上似乎一模一样的毛绒小熊,他们逐个翻看,却觉得每一个都不同:有的小熊看着高兴,有的则好像悲伤一些,或是闪烁着调皮的神色。这些差别的来源很微小,不过一处针脚、一道缝线、一缕毛发的角度,就足以让她感受到截然相异的情绪。
她的创作多以装置或绘画的方式呈现,对材料的运用让人印象深刻。但不同于许多装置艺术对空间的强势占夺,她善用绡、墨与木头等介质,传递出轻盈细腻的情绪。即便是作品中出现钢筋、铁丝,也是纤细的,与这些材料给人既往的粗犷印象有所不同。
王姝曼对这种材料的运用印象深刻。作为策展人,她同样好奇不同的材料,尤其是那些常人看来已经是“弃物”的材料,是如何走进了胡晓媛的视野,并成为了她作品的一部分。
“世界上从来没有两样东西是一模一样的,哪怕是工业化流程的产物。”胡晓媛笃信。这份特殊性,成为她一直以来材料选择的首要前提:她需要感知到一个材料在既定框架外的独特之处,以及这使之独一无二的部分与她自身的某种关联。她称之为,“难以形容的初始纽带关系”。
这样如同灵光乍现的情感时刻,激发了她看似随机的捡拾和收藏。这些“藏品”中,有布着汗水油脂印痕的床板、城市建设留下的废弃钢筋、腹足纲生物死去后荒置的居所——螺的化石与壳,以及已经不再被使用的旧鱼叉……
搬回工作室后,胡晓媛对它们展开观察,触碰,和考据,通过不同方式,让这份潜在的情感联系逐步变得真切,再通过创作放大这种情感。在提倡“钝感”的时代氛围下,她的作品传达出一个信息:虽然不易察觉,但差异是确实存在的。
王姝曼对胡晓媛的创作给出了两种角度的理解,一方面,可以说胡晓媛给这些表面上已经失去功能或生命的材料,赋予了新的叙事;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认为生命本身就有不同的潜能,只是在胡晓媛的发掘下,我们看到了世间万物原本不为人了解的一面。
最终展览的焦点落在了“失能”的概念上。王姝曼谈到,这一概念和当下人们普遍的焦虑状态如影随形,尤其是在疫情之后,人们对“失能”有各自的体悟。“今天的时代确实是变得有点怪。”胡晓媛说。全世界范围内,许多令人困惑和难以理解的事件在同时发生,“而且好像都不在我们惯常想象它变好的路径里,而是变得愈发纠缠和失控。”
在惯性的路径不再畅通之后,很多人开始想要寻求一些新的路径,开拓出新的可能性。《异路》这个展览,正是带着这样的观察和思考而呈现。“异路”的名字表达了这种有些茫然的探索,而展览的英文名“Veering”则预示着一种积极的可能,一种突然的转向。
“如果你问我异路在哪里,我觉得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胡晓媛表示。但在她心目中,在主流道路之外的异路一直都是存在的,“我只希望能搭建一个场域,使用区域的间隔,光线的偏差,让大家重新回到一个可以思考这一问题的语境里。“
让人下意识觉得清晰的,对于生命的态度,也不总是非黑即白,而是充满对抗,在拉扯中不断推进的。
在胡晓媛最为熟悉的材料——绡的身上,这种对抗便十分突出。
最初认识绡是从妈妈那里。那是一块保存了很久的,不知该用在何处的布料。妈妈已经不记得它的名字,只知道是真丝的。将经和纬线各抽出一根,点燃,它就会抽缩成一团脆弱的黑色小球,凑近能闻到蛋白质燃烧后的味道。
胡晓媛对绡的初印象十分奇妙。它的透度是半透明再多一点点,材质挺括,而不像印象中的丝绸,只是柔软的一滩。随着她开始使用绡进行创作,更多有关这种材料的信息随着她的搜索浮现出来。
绡是历史久远的材料。在东汉学者许慎的《说文》中存在这样的描述,“绡,生丝也。”而它的生产方式,至今也保留着原始的暴力。要从茧中取出蚕丝,需要在特定的瞬间用合适的温度将其蒸熟,以保持完整的蛋白质链条,然后将茧浸泡在水中,松开纤维,再将丝一点点缫抽出来,捻合在一起。
这种暴力也被王姝曼敏锐地捕捉到,但她并不认为这种残忍是需要回避的。相反的是,她看到在胡晓媛并没有强加一个批判的视角在这种材料上,而是将绡的复杂和真实袒露在展览中。
胡晓媛也知道,使用这种材料本身是有争议的做法。“在表面上看,其实你无法察觉(这种暴力)。你会觉得它好像很美,甚至是有一种异样的美感。”胡晓媛说,“但细致地去反观它背后的制造过程,里边有很多结构层面上的暴力环节,好像是我们已经默许和认同了的。”
在此之上她付诸许多思考,最终得出,自己并不想给它划上对还是错的结论。“无论对还是错,在现有的社会逻辑下,有我没我它都在运作。但怎样去观察和思考,将它引申成一个问题,这是我想去做的事情。”
比起二元的分化逻辑,她更相信,如果想看清一个事物的本真样貌,必须要先清晰整个系统的多元和复杂性。正因每个人都独一无二,就意味着并不存在所谓的绝对的阵营,或者说,所有的阵营都是松散可变的——而她更是这其中不断在持续变化的典型代表。
2023年疫情之后,面对重新开放的世界,胡晓媛展开了一场北欧之旅,想要在极寒极远之处漫无目的地自我放逐一下。她也将这次放逐之旅记录下来,制作为影像作品《放逐志异》。
在冰岛,海面反复出现,成为重要的意象。由于很晚才学会游泳,她很害怕水。在法罗群岛时,她乘快艇在海上游览。艇速度飞快,深海咫尺之遥,面对无垠的海域,一阵深刻的恐惧突然猛地向她袭来。但当最初的恐惧过去,在某一刻,她的感受发生了转变。
从前,相对于宏大的世界,她觉得自己是微小的,随时会被吞噬。她始终是在一场无法逃离的对抗中绝对微弱的一方,并因此感到恐惧。但这趟旅程之后,直面过被吞噬的可能后,她感到自己跟世界的关系产生了一些变化,好像可以接受这件事了,“我突然觉得我跟它其实是一体的。”胡晓媛说,“我觉得其实我也是整个宇宙意志的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