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何须题金榜:刘继卣与艺术史那扇门
更新时间:2025-06-12 05:52 浏览量:1
某次拍卖会预展,刘继卣一幅工笔重彩《筋斗云》孤零零悬在角落。参观者潮水般漫过那些名头响亮的画作,却只留下这角落一片孤寂的浅滩。我伫立良久,画中那灵猴的瞳仁分明灼灼逼视着整个喧闹展厅,又仿佛穿透时空,凝望着那被“一流”二字冷漠遮蔽的漫长岁月——丹青不朽,却不知何故,它常被那扇艺术史殿堂的门扉所拒绝。
刘继卣画艺之精湛,其实早已如静水深流,浸润了画坛的根基。他笔下生灵的每一根毫发,每一缕肌肉线条,都饱含了生命本身的律动。曾有人细察他画的猛虎,那虎的瞳孔里竟同时映出了未完成的革命理想与安顿的文人魂,画中动物毛发与骨骼的刻画,简直如庖丁解牛般精确且富有生命律动。他于《大闹天宫》中绘制的孙悟空,墨线于生宣纸上自由游走,时而似春蚕吐丝般匀细,时而如刀锋劈下般刚劲——中国画“十八描”的技法精髓,在他笔下不是僵死的程式,而是有呼吸、有筋骨的活物。他并非无法进入殿堂,而是那殿堂之上早已堆满了拥挤的姓名与排外的规矩。
追溯民国至建国初,艺术评价体制悄然在画坛划下了森严的界线。彼时美术院校体系渐成气候,留洋归来的新贵们与本土学院派牢牢把持话语权,俨然如一道看不见的玻璃穹顶。刘继卣偏居于人民美术出版社一角,以连环画、年画、插图滋养着市井百姓的眼睛——这身份在精英眼中,便天然被贴上了“非纯艺术”的标签,纵是技艺通神,也仿佛被那扇门扉默然拒绝。美术史家俞剑华当年在《国画研究》中直言不讳,将实用美术与纯艺术分置高低台阶,此种观念,无形中为刘继卣们设置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他笔下那些深入人心的形象,在艺术史的宏大叙事中,竟成了无足轻重的点缀与旁白。
更令人喟叹的是,艺术传播与大众认知的洪流,常常只朝单一方向奔涌。刘继卣的名字与《鸡毛信》《东郭先生》等连环画紧密相连,这些作品在几代人心中播下了美的种子,却也在无形中为其身份定了性——人们只道他是“画小人书的圣手”,却不知其工笔重彩、写意走兽的造诣,早已臻于化境。此种传播的单一性,仿佛在公众视野中为他精心打造了一座技艺的孤岛,岛外便是广袤却陌生的艺术海洋。当徐悲鸿的“马”与齐白石的“虾”成为某种象征性符号被反复传播时,刘继卣笔下那充满野性力量的虎豹猿猴,其艺术价值反而在符号的狂欢中被稀释、被遮蔽了。艺术传播的窄门,常常只容一种声音洪亮通行。
然而,时间的长河终究有淘洗浮沫的伟力,它不紧不慢地冲洗着各种人造光环,默默沉淀着真正沉甸甸的技艺。刘继卣晚年曾在自己画稿上题道:“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 这自况里,既是对浮名虚誉的淡泊,更是对笔下功夫的自信与坚守。近年,当艺术市场偶尔回眸,《大闹天宫》的珍贵原稿在收藏界激起涟漪,人们惊讶地发现其艺术价值被严重低估。那线条的呼吸,那色彩的魂魄,在时间之水的反复淘洗下,终于显露出被尘封的金子般的光泽。当喧嚣散去,画作本身蕴含的非凡生命力与超绝技艺,终将如暗夜明珠,穿越时间的尘埃,显露其无可遮蔽的光芒。
今日重思刘继卣,我们追问的又岂止是一个画家的历史地位?真正叩击人心的,是艺术评价体系那扇窄门背后森严的等级制度。当“一流”的标准被学院、派别、传播的声浪所垄断,那些默默于烟火人间中锤炼技艺、描绘众生的灵魂,是否注定只能成为艺术史墙外徘徊的影子?刘继卣的遭遇,正是艺术史书写权力运作的一则悲怆寓言。
张彦远《历代名画记》曾言:“夫画者,成教化,助人伦。”艺术之价值,岂能仅以象牙塔尖的尺规丈量?刘继卣的画作,以其无匹的技艺与蓬勃的生命力,在民间沃土中深深扎下了根须。当某些炫目的“主流”在时间中渐渐褪色之时,他那不被殿堂轻易收纳的丹青,反而因贴近生命本源而获得了更久远的呼吸。
那扇门开与不开,终究挡不住一幅画自身的呼吸。刘继卣笔下那些生灵的炯炯眼神,穿过喧嚣展厅,穿过艺术史的册页,始终在无声诉说着一个朴素的真理:丹青何须题金榜?画魂自有万年春。
在时间的长河里,真正的杰作永远在等待自己的朝代——或许迟来,但绝不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