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实名制仍难挡黄牛票吗?探察演唱会背后的“灰色产业链”
更新时间:2025-07-09 05:36 浏览量:1
文|萧颖霖
暑期即将到来,明星演唱会在全国各地进行得如火如荼。在内地演唱会中推行的票、证、人三合一的“强实名制”实施已近两年,“黄牛票”是否已经连根斩除了呢?
截至今年6月9日,在黑猫投诉平台上以“演唱会票务”为关键词展开搜索,相关投诉高达13046条。记者爬取了其中公开的7850条投诉记录展开分析,整体数据显示,演唱会黄牛票相关投诉案件数从2018年的3件飙升至2024年的3728件,截至2025年前三个月,投诉总量较2024年增长了206件,同比增长50%。
强实名制下,黄牛票源自何处?这条“黄牛票”背后的灰色产业链是如何运作的?
强实名制后,“黄牛”披上“票务”的马甲
2023年9月12日,文旅部和公安部联合印发了《关于进一步加强大型营业性演出活动规范管理、促进演出市场健康有序发展的通知》,明确要求5000人以上的大型营业性演出活动实行实名购票和实名入场制度,且应当建立退票机制。
强实名制全面推行的消息一出,歌迷们一度以为黄牛要被打倒了。
“至少黄牛没法一次垄断一大堆票,顶多接接代抢,而且黄牛代抢也是‘人海战术’,找很多人帮忙抢罢了,和我们普通人差不多是公平的。”歌迷小罗这样认为。
但事实并不如她所想象的那样“公平”。
在强实名制推行之后,黄牛票并未被“斩草除根”,谷河青年在各类软件平台、社交媒体上,黄牛们开始披上“票务”的皮,以看似正规的身份有偿代购门票。
作为消费者,小罗认为“黄牛”与“票务”在词义上是有区别的,“票务更像是官方渠道的售票者,初衷应该是公平科学地把票卖出去,而黄牛是更民间的渠道,初衷就是靠倒卖赚差价的”。但是在实践中,“‘票务’已经向‘黄牛’靠拢了,他们也会跟着一起炒票,所以可以说区别在慢慢被弥合吧”。
需要注意的是,票务并不是在强实名制之后才兴起的。2023年8月16日,谷河青年也曾关注过黄牛票的市场利益链,只是当时强实名制并未全面推行,票务们更多售卖的是纸质黄牛票(见谷河青年《抢不到的票都去哪儿了?拆解演唱会票务产业链》。
但是,北京德和衡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马丽红在《法治日报》的采访中曾表示,法律上判断一个行为合法与否主要看其实质法律行为,而非名义法律行为,所谓“票务”若通过非正规手段赚取票款差价牟取利益的,则与“黄牛”行为并无差别。
成立于2015年的“某轮”票务,是近年来热门的互联网演出票务平台之一。谷河青年打开其票务App发现,官方购票平台显示“缺货登记”的陈奕迅《FEAR and DREAMS》世界巡回演唱会重庆站,在这个平台里却几乎各价位俱全,原价2580元的内场门票在平台中售价3001元,前排位置最高“炒”到了11667元。
其他热门演唱会如刀郎、周杰伦和邓紫棋等的门票也有在某轮上售卖。根据所统计的售价数据,在该票务平台,演唱会售价最高的前30个歌手里有12个歌手的演唱会溢价超过1000元。其中,溢价最严重的是刀郎《山歌响起的地方》巡回演唱会的门票,一张原价1280元的随机座位门票,平均售价能卖到9722元。
关于门票的定价问题,记者查阅了某轮所发布的《***票务平台交易服务协议》,发现其中标明了某轮不对商家挂售的票品和商品定价,所有的对外展示的价格均由商家自行设定,并可随时修改,交易价格以用户生成交易订单时的金额为准。”也就是说,门票售价由票务自行制定的,并不受平台约束。
去年8月,歌迷小欧在该平台上买到了 “南波万无人及你巡回演唱会”广州站的门票,“当时它每个小时的价格都不一样,是实时变动的”。
在用户的购买界面中,该票务平台上出售的票分为两种,“一种是按票价来选票,一种是按座位来选票,这两种的价格是完全不一样的,如果是按票价来选的话,就跟你普通抢票里随机分座位是一样的。但如果按座位的话,一般都是溢价票,或者说肯定是要更贵一点”。
票务们若要在该票务平台上与用户交易,得先成为入驻商家,需提供法人代表信息如手机号、身份证号码等,上传公司名称,以及“企业营业执照”和“演出经营许可证”等证明才能审核。但据凤凰网财经报道,有票务人士表示自己曾以买来的企业营业证明上传,也能通过审核。
除了像某轮这样的互联网票务平台,某些头部社交媒体平台上也有以“票务”为名头售卖门票的人,“通常活跃在和演唱会有关的帖子下方评论区,如果你自己发帖求票的话他们也会来私聊”。
与此同时,某鱼、某宝等平台上也有很多商家等着接单。小罗在陈奕迅《FEAR and DREAMS》演唱会澳门场抢票失利了之后,就准备去某鱼上抢的溢价黄牛票。
“一搜索演唱会的名字,会出来很多正在售票的黄牛,点进详情页可以看到具体的位置和价格,然后找到自己心仪的位置,这个时候一般有几家可以比价。找到位置和价格都满意的,就可以和他砍价,价格合适就拍下。”小罗一步一步回想着自己当时买票的细节,“(和卖家)约定好了到时候进场再确认收货。到演唱会当日就去拿好票,进场后确认收货,钱就到他那里了,流程也就结束了。”
“但是骗子也很多。”小罗说,“大多数都比较好识破,比如要直接转钱的那种,但是有一种比较容易上当,就是给你一个网址”,说可以在这个网页填写信息买票,“点进去后和官方的页面很像,实际上是骗子自己开发的”,用来骗人转账付款。之所以选择进场再确认收货,主要是担心被卷款,“毕竟在确认收货之前钱都是在第三方帐户上”,比较安全。
但在采访后,小罗在某鱼上再次搜索跟当初与她交易的商家时,发现“卖家已经炸号了”,交易界面显示“用户状态异常”。
“代拍”、“录入”使得“实名有可能卖得更贵”
以前,黄牛票的售卖方式是在拿到纸质票后再转卖出去,但强实名制下的电子票并没有办法这样售卖。据了解,强实名制演唱会的“黄牛票”是以代购的方式售出的,具体流程是:票务先声称自己有渠道能帮忙买到票,向歌迷开价并收集他们的身份信息,后以歌迷的身份信息去购票。
票务“大红”告诉谷河青年记者,强实名制后票务的代购演唱会门票的方式有三类,分别是“代拍”、“录入”和“邀请函”。其中,录入票和邀请函属于内部票,并不在大麦、猫眼等官方购票平台上公开发售。
代拍,找人帮忙在众多演艺官方购票平台上抢票。“不同的艺人不同的演出,甚至同一个艺人在不同的城市举办演唱会,代拍的费用都是不一样的,这个是和热度、抢票的难度相关的。”
很多票务在宣传中都会提到,代拍会用到“人海战术”和“科技”的手段。但实际上,大红表示,对于代拍的订单,基本都是用“人海战术”解决的,也就是找很多人一起抢票,一般不会用到“科技”,“几百块钱,谁用科技接你单”。所谓“科技”的手段,指的是找程序员来快速刷票,“只有海外的(演唱会)偶尔用到来代刷”。
票务的“人海战术”依赖于他们所组织的抢手群。票务“苗禾”最初便是做代拍“起家”的。
据谷河青年观察,苗禾至少有三个满员的微信抢手群,也就是1500个以上的抢手(一个微信群满员是500人)。
苗禾透露,如果偶尔有大项目,她也会发在自己的客户群,日常的小项目便发在抢手群里。4月初,她在客户群里转发了刀郎和孙燕姿的演唱会,在这些“大项目”里,如果抢到一张门票,抢手可获得的佣金数额区间是200元至1500元。
不过,代拍的佣金仅仅被苗禾称为“零花钱项目”。
但对于买票的歌迷而言,这不是一笔小费用。“本来演唱会的票都1280了,你再加500块钱,那就是1780,差不多2000块钱看一场演唱会,太贵了。”小欧说着说着,声音都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
“强实名制之后的黄牛票好像变贵了。”不少歌迷这样觉得。
一直以来,由于工作时间不固定,歌迷木心很难及时地在开票时间去抢票,或是提前决定好自己的演唱会行程。“但是我对座位有要求,我可能就会去找一些票务,问他有没有一些合适的位置。”受访者木心告诉谷河青年,当时她去看五月天《LIFE人生无限公司》巡回演唱会时,“大概2017、2018年的时候,因为那个时候我在北京工作,然后看的都是鸟巢场,这个价格我印象非常深刻,当时应该是内场10排以内,大概七八排左右,原价1555的票,(票务卖的)是4000多。”
如今,据某轮App数据,五月天的《5525“回到那一天”25周年巡回演唱会》天津站,内场A1区域(即最靠近舞台的区域)第10排的座位被“炒”到了8334元一张。
木心对此也有猜测,也可能是最近两年歌迷基数的上升,“很多新的歌迷,他们可能执着于特别前面的位置,导致整个市场炒起来。”
截至6月9日,五月天的《5525“回到那一天”25周年巡回演唱会》在大麦的想看人数已达364万人。
供求失衡是黄牛票价被炒高的基础,但如今电子票的价格高于纸质票,除了受需求增加的影响,也是因为强实名制在客观上提升了门票的稀缺性。
“实名(的票)卖得更贵。”票务薛芬在对比了黄子弘凡“除了快乐禁止入内”巡回演唱会在南京场和在澳门场的票价之后说,“黄子南京场我之前卖过一单,还是澳门的更便宜。澳门的随机票加两百就行,内地的要加五六百吧。”
需要注意的是,由于强实名制暂时只在中国内地推行,港澳台地区目前依然流行纸质票。薛芬卖的那一单“黄子南京场”,卖的就是录入的票,也即强实名制出现后票务们的第二类代购方式。
“没有纸质票了,就变成录入门票了,其实它只是一个代名词,因为是用电脑系统填写你的身份信息出票的,所以称为录入,也叫做录信息。”大红接着补充,“录信息也不是百分百能出票的。没票就退款赔付,遇到骗子就被跑路呗。”
关于录入票的操作方式,薛芬解释道:“像大麦、猫眼这种官方抢票平台会留票,不对外开放,然后场地主办方、演出主办方都会拿到票,票务只要一层层把个人信息报上去就好,最后是在主办方那边有专门的系统录信息的。”
卖录入票的除了有与主办方对接的票务,还有在他们之下一层层的票务代理。同一个票务下的多层分级,都被称为票务代理。一级票务手握票源,将票价信息告知他的二级票务代理,二级再往下告知他们的三级代理,三级代理下还可能会有更多层代理。而票价信息每向下传递一级,都会给价格炒作留出更多空间。
为了信息传递得更真实,票价信息有时会被制作成一列列表格,“这种表格很常见的,其实后面还有两列价格,后面两列会便宜点”,薛芬把后面两列的价格称为“代理价”和“同行价”,也就是票务代理及他们的同行拿票的价钱。
票务传递票价信息的表格,图示内容为邓紫棋演唱会沈阳站的部分票价、位置信息
图源自票务小晚的朋友圈
但不是所有场次都会有表格流通到票务的手里。当时黄子弘凡“除了快乐禁止入内”巡回演唱会南京站的票价信息,薛芬并没有拿到表格,“就是直接发代理群里,直接发价格”。
苗禾也会通过录入的方式卖票。从2024年3月开始做票务至今,她的票务代理团队微信群已经扩大到143人了。苗禾代理团队的这143人,便属于这个票务分级链条中的二级票务代理;苗禾则是掌握票源渠道的一级票务。
不过,每一层级的票务或票务代理只对他们的下一级负责。比如说,在歌迷的身份信息通过一级级票务代理传递至一级票务苗禾的过程中,她只会负责她群里这143人所报上来的歌迷信息,保证这些歌迷的信息能录入到主办方的系统里。
如果想加入别人的代理团队,就得先交“代理费”。2024年12月29日,苗禾在自己的朋友圈称,“2025(年)起,票务团队代理费从888(元)上调至1588(元)”。
加入别人的票务代理团队意味着不需要自己从零开始发展拿票的人脉资源,还可以先积累着自己的“客户”网络。但今年2月,薛芬决定不再做票务代理了。“新人票务没有人相信。”薛芬说,“我上级藏的也很死,把资源都垄断了。”
除了普通票的录入以外,主办方一般还会准备一些票作为“邀请函”,其实就是公关票。所谓公关票,指的是由演唱会主办方或相关团队、公关机构等掌握的门票。这些票一部分会作为赠送,用来打点各方关系,一部分则流向票务二级市场,这就成为了票务们口中的第三种票。在纸质票时期,木心表示,除了自己买的票以外,也在鸟巢外的“黄牛聚集处”拿到过公关票进场去看演唱会。为限制内部票的操作,2023年9月12日文旅部和公安部联合印发的《关于进一步加强大型营业性演出活动规范管理、促进演出市场健康有序发展的通知》中强调,“演出举办单位面向市场公开销售的门票数量不得低于核准观众数量的85%。对其余15%的门票,应当在演出前24小时进行个人信息绑定”。
截至2025年4月,21个省份的公开数据显示,强实名制推行后通过审批的大型演唱会有2920个(包含通过审批但还未举办的演唱会个数,仅统计未被取消的演唱会个数。另外,演唱会个数并不等于演唱会场次,比如,汪苏泷2025年在北京举办的1个演唱会中共包含3场)。其中,所涉及的主办方公司共有554家。从单家公司所承办的演唱会场数来看,广州市华星演艺有限公司、上海蕴华文化发展有限公司和利沐鎏(成都)文化发展有限公司位列前三。
无论是票务在代拍时的人海战术、录入票还是邀请函,都是普通消费者无法直接接触到的。横亘在歌迷与歌手之间的,正是这样一条灰色票务二级产业链。
尽管黄牛票乱象依旧,但微小的改变似乎已经发生。“不实名可以更灵活一些,比如去香港看演唱会就去门口捡漏蹲守,”歌迷飞鱼说,“但确实是实名制之后,我才开始抢到内地的票。”
(文中的票务薛芬、大红、苗禾和小晚,以及歌迷小欧、小罗、木心和飞鱼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