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鬼趣看红尘“扬州八怪”之一罗聘的艺术心史
更新时间:2025-09-08 08:00 浏览量:1
▌王秉良
中元节前后,宜写罗聘。
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里曾说,画家罗聘有“目能视鬼”的特异功能。罗聘长着一双碧蓝色眼睛,自己也说:“凡有人处皆有鬼。”对于此,白石老人是不信的:“讲到鬼,世界上谁看见鬼了呢?两峰(罗聘的号)的《鬼趣图》,无非是指着死鬼骂活人,有他的用意的。”
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39岁的罗聘第一次从扬州来到北京,他画的花卉和佛像等作品没有多少人在意,但当他把自己画的《鬼趣图》拿给京城的达官贵人、文人墨客看时,他们都被这生活经验之外的新奇事物吸引住了。于是,罗聘的名字,也一下子在北京“顶流”艺术圈子里炸响了。
罗聘画像
清 罗聘《鬼趣图》(局部)
画中鬼趣
清初,文士们“写鬼谈鬼”成了风尚。袁枚写了《子不语》,蒲松龄写了《聊斋志异》,纪晓岚写了《阅微草堂笔记》,花妖鬼狐的世界,可惊可怖,可喜可愕,其实和人间的现实情况又有什么不同呢?
罗聘25岁时拜已经71岁的金农为师,画鬼可能也是受了金农的启发。金农画过一幅《水墨鬼趣图》(或作《山魅林憩图》),浓密的树林之间鬼影幢幢,大鬼小鬼们或赤身露体,或披头散发,或衣冠俱备,却虚淡如烟,若隐若现,满纸阴森诡异之气。
罗聘先将素纸润湿,再运墨渲染,水墨在纸面上渗透氤氲,鬼形鬼影就在这阴云中勾勒。画中的鬼,形形色色,奇形怪状,惊心骇目。林语堂在纪念鲁迅先生的文章中,写到的“穷鬼、饿鬼、色鬼、谗鬼、牵钻鬼、串熟鬼、邋遢鬼、白蒙鬼、摸索鬼、豆腐羹饭鬼、青胖大头鬼”,在罗聘的画中好像都能找到对应。
大头鬼头大如瓮,让另两个小鬼也惊惶地逃避;戴缨帽的瘦削鬼仆,在幽冥世界还在受着身份拘束;做鬼还风流的调情鬼魅,仍有人一样的旖旎情色;两具骷髅在荒寒的山林间,一个对着另一个拱手作揖……
罗聘是个有心人,他随身带着《鬼趣图》,一遇到名流才士,就请他们观赏、题跋。大家你也写、我也题,到后来,竟然汇集了近百个名流学者的题咏。钱载、袁枚、纪晓岚、翁方纲、英廉、钱大昕、蒋士铨、张问陶……列举下来,简直是那个时代的名人录。人是靠品题出名的,尽管罗聘其他品类的画更多,艺术水平比这荒诞的鬼画更高,“画鬼”却成了他的品牌。
爱写鬼故事的袁枚看到罗聘的鬼画,立刻感到遇到了知音,欣然题诗相赠:“我纂鬼怪书,号称《子不语》。见君画鬼图,方知鬼如许。知此趣者谁,其唯吾与汝。画女须画美,不美不倾城。画鬼须画丑,不丑人不惊……”
生死,是每个人必须面对的终极问题。罗聘画里的鬼,也有品级、有色欲、有惊恐、有礼制,那和人间世界又有什么差别呢?他没有讲故事,只通过图像的呈现,让观者自己参悟存在的意义,探究终极的归宿。有人从中看到了至死不曾放下的机心和伎俩,有人看到了七情六欲的牵缠,有人看到另一个世界也免不了的凌虐和苟且。
人间生死
罗聘自幼就经历了亲人的死亡。雍正十一年(1733年),他生在扬州弥陀巷,刚满周岁父亲就过世了。他自幼读书习画,长大后“通画学十三科,读奇书五千卷”,又拜师金农,学画也学诗。金农50岁后才学画,是半路出家的画家,他的画全靠学养撑着,他后来也让罗聘和另一个弟子项均代笔。如果单从笔致精工、技法纯熟上看,徒弟已经青出于蓝了,但评价文人画的优劣显然并不在此,要从画中见才情、见精神,看能不能打动人心,是否富有诗性的美感。金农的画里,蕴含宁拙毋巧、宁丑毋妍的艺术追求,富有大璞不雕、简淡真淳的情趣,罗聘在这方面深得师父真传。
金农是金石大家、诗文俱臻于妙,他常称罗聘为“诗弟子”,传授了他读书写诗的心法,使罗聘受益终身。金农对这个弟子也很满意,曾说:“聘学诗于予,称入室弟子,又爱画,初仿江路野梅,继又学予人物番马,奇树窠石,笔端聪明,无毫末之舛焉。”
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金农病逝。罗聘不仅在师父生前奉养侍疾,尽到弟子的本分,还在挚友杭世俊帮助下,亲自护灵将师父归葬浙江杭州。后来,又耗费心力整理师父的遗稿,刊行了《画佛题记》《冬心先生续集》。
罗聘有让人艳羡的婚姻。他21岁时,娶能诗善画的才女方婉仪为妻。他们的子女罗允绍、罗允缵、罗芳淑都善画梅,人称“罗家梅派”。
一次,罗聘用了三天画成一幅繁枝梅花图,方婉仪看后,觉得花朵颜色不够鲜明。清晨起来,摘了许多牵牛花,捣成汁后,一一晕染梅花花瓣,于是画上的梅花朵朵分明,盈盈照人。这种雅意巧思,让人联想到《红楼梦》里妙玉采梅花上的雪水泡茶的情形。
让人惋惜的是,方婉仪48岁就香消玉殒了。1779年,罗聘在妻子病重时第二次赴京,临行还写诗道:“出门落泪岂无情,君病空床我远征。默默两心谁会得,明知见面是他生。”罗聘行到济南,在客舍夜间梦见方婉仪手持自己画的梅花卷,来对他说:“我滇南去矣!”他心下怔忡,却不知道,在他离家13天后,爱妻就离开了人世。
生离死别,每个人总要面对,但也总是让人难舍难分。罗聘自此没有再娶,孤独终老。
梦回故园
罗聘曾梦到自己来到一座“花之寺”,于是赋诗《花之寺里记身前》,并取了“花之寺僧”的别号。因为他的这个别号,后人就把他在北京曾寓居的右安门外三官庙也称为花之寺了。
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58岁的罗聘携幼子允缵第三次进京,住在宣武门外琉璃厂观音阁,“一时王公卿尹,西园下士,东阁延宾,王符在门,倒屣恐晚”,翁方纲、吴锡麒、王文治、姚鼐、孙星衍、法式善、张问陶、伊秉绶、曾宾谷等名家都和他相交游,他常常和文士们雅集,吟诗作画,遣兴抒怀。侨居京师的朝鲜人也追慕他的大名,花重金买他的画。他不善理财,兴致来了,诗酒豪宕,随手挥霍,“狂哆谈诗口,豪挥卖画钱”。居京八年,竟然日益穷蹙,“异地之赏音已少,故山之招隐方殷。鸟倦须还,鲈香可慕。”他想回扬州了,可是穷得连盘缠钱都没有,多亏任扬州盐运使的朋友曾燠资助,长子允绍赶到京城,才把他和幼子接回扬州。1799年,罗聘病逝于扬州弥陀巷的住所“朱草诗林”,终年67岁。
据说罗聘晚年,开始厌恶自己的“异禀”,请人做法解除这个功能。他认同于自己“花之寺僧”的身份,一心向佛,向另一方精神世界追寻而去。
罗聘给画取名《鬼趣图》,鬼有趣吗?在古代,那个未知世界,被设定为人间世界的反面,一阴一阳,彼此相生,也可以说它是现实世界的镜像。大家一边怀着对未知的恐惧,一边还乐于听人谈神说鬼,既是出于好奇,也确实能从中得到异乎寻常的趣味。那么,人有趣吗?佛有趣吗?这似乎可以看作是同一个问题的不同角度。
人当然是有趣的,我想罗聘会这样回答。从他为师父金农画的《蕉荫午睡图》中,从他和爱人合画的梅花图卷中,从他在北京画的《积水潭燕游图》中,我们都能感受到。他乐此不疲地一次次离开家乡,一次次奔赴北京,虽没有让生活变得更宽裕,但他一定在其中得到了趣味。
故园何在?是花之寺,还是朱草诗林?几度奔波,几处追寻,生生死死的疑问,仿佛仍旧没有答案。这一生,有愧疚遗憾也好,有爱恨烦恼也罢,“活在当下”,感受现实的重量,便是生命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