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霞 解读千年石刻碑痕(图)
更新时间:2025-09-09 05:20 浏览量:1
转自:天津日报
闫霞把一枚已经风干的文光果放在我手里。我轻轻摇了摇它,木质风铃般的沉闷声在掌心有了一丝欢快。数十株文光果树旁是一方《康熙御制文光果诗刻石》,上面的年份正值“九子夺嫡”储位之争暗流涌动的岁月。我沉浸在古今交错的思绪中,抬眼却望见闫霞举着相机,对准了那尊石狮子。这些年,她不知从多少个角度、在多少种光线下为它留过影——晨光里的棱角分明,暮色中的轮廓柔和,侧光下凸显的鬃毛纹路,逆光时勾勒的剪影线条……每一次按下快门,都是与石头的默默对话,在定格的光影里,藏着她与这些碑刻相守十余年的温度。作为北京石刻艺术博物馆的副研究员,她的生命早已与这些沉默的石碑缠绕共生,沉浸于石上光阴,她在破解千年碑语,她在冰冷的石头里感受到了历史的温度。
幼年在书中结石缘
从花石纲到五塔寺
闫霞与石刻的缘分,像一块被时光反复摩挲的老碑,初看是不经意间的触碰,细品才觉得每道纹路里都藏着宿命般的牵绊。小时候读《水浒传》,杨志押送“花石纲”的情节让她犯嘀咕:“不过是为了运送几块奇石,怎么就成了绊倒英雄的坎儿?”这粒好奇的种子,在开封龙亭公园发了芽。那时她总趁大人不注意,蹲在那些被游人摸得光滑的石头旁仔细打量——有的石头表面坑洼遍布,形状古怪;而禹王台公园的老石头更显粗糙,棱角硌手,却让她莫名觉得亲近,像是在跟一个沉默的巨人握手。
多年前,初来北京时,她拿着一张地图把公园逛成了“寻碑记”。“就像突然闯进了一座石头做的北京城。”她笑着谈起当年的痴迷,那时的她还不知道,这些散落的碑刻终将成为她毕生的牵挂。
2010年,闫霞到位于真觉寺内的北京石刻艺术博物馆工作,站在明代皇家寺庙真觉寺金刚宝座塔下,看着塔身上藏文、梵文与汉文捐资题记交织的纹路,她突然懂了什么叫“到家”。这座北京现存最古老、最精美的金刚宝座塔,塔身上数以千计的佛像雕刻,是明代石刻艺术的巅峰,也成了她研究工作的起点。
最初在馆财务室工作的那几年,闫霞总趁午休往展厅跑——石刻馆向来有传帮带的传统,午休时大家聚在展厅练拓片,她跟着老专家一点点学。墨汁调和的浓淡、拓包按压的力度、纸张铺展的角度,直到字口清晰、墨色匀净才算基本过关。耳濡目染中,她慢慢迷上了拓片背后的碑文,抄录、琢磨,试着讲述那藏在石头背后的故事。展厅中的午后时光,悄悄为她推开了一扇通往石刻世界的门。2015年,随着新展览启幕,她也从财务岗位转到社教部,专职从事石刻艺术的讲解与研究工作。
在北京石景山模式口,有一处承载深厚历史文化的“田义墓”。这里曾是京西古道重要节点,商贾云集,货物贩运络绎不绝,而田义墓便是这条古道上留下的一个亮点。这里的地宫,是北京少有对外开放的地宫之一,与定陵、裕陵地宫齐名。那些年,闫霞曾无数次来到田义墓。夏日中午,她来拍摄碑上的纹饰、翁仲腰间的“胡人驯狮图像”以及太监墓墓帷上的精美雕刻。她在地宫里啃块面包、喝口酸奶,享受片刻清凉。偶尔有游人到来,彼此都会吓一跳。
从田义墓到翠微山
碑语里的人间烟火
在闫霞看来,田义墓不仅是一处历史遗迹,更是一个充满生命力的文化空间。田义墓的地宫总在盛夏迎来最安静的时刻。这座北京现存最完整的明代宦官墓园,藏着太多被忽略的细节。闫霞抱着相机蹲在券顶下,镜头对准一幅“孙康映雪”。明代工匠的刻刀太神奇,竟把坚硬的石头雕出了清冽的雪花。汗水顺着额角滴在相机上,她却浑然不觉——为了捕捉最佳光线,这样的蹲守已是家常便饭。
在《勒保夫妇诰封碑》碑身左下角,一只灵猴扛着挂满寿桃的桃枝,憨态可掬;右下角的蜥蜴口吐仙气,线条流畅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游走。《勒保赐谥碑》的角落里,一只石猴抱首蹲坐,神情戚戚,似有悲思;右侧三只石羊或依偎或张望,温驯可爱。“你看这森严的皇家碑制里,藏着多少人间烟火。” 闫霞常会指着这些“石上精灵”给访客看。这些细节在清代官式碑刻中特别罕见,证明即使在等级森严的规制下,细节上也有一些创意,看后令人眼前一亮。
为了寻碑,闫霞曾在三九天钻进门头沟的西峰寺北沟。溥心畬的七处刻石藏在密林深处,寒风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她和两位老师在深沟中穿梭,感觉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等找到“千峰尽成雪”刻石时,手机已被冻得关了机,保温瓶里的热茶冻成了冰碴儿。三个人蹲在沟里,就着雪粒吞咽带着冰碴儿的午餐。当指尖触到“滚雪”二字的刻痕时,闫霞忽然觉得,所有的寒冷和辛苦都值了——那字里的灵动,分明是百年前艺术家与风雪的对话。
这样的寻碑之旅,在她的日记本里记满了密密麻麻的细节。盛夏的翠微山,她为拍万善桥全景跌进虫群,通红的虫子在脚边蠕动,她拎着相机连滚带爬地上岸,胶卷里留住了石拱与山涧相映的绝景。那座始建于金代的石桥,拱券结构是北京独有的“镶边纵联分段并列式”,桥北石龛的接引佛虽眉眼模糊,刻工的精巧仍清晰可辨。从万善桥往深处走,双泉寺的清代《重修翠微山双泉寺记碑》,字迹筋骨分明,明代《敕赐香盘禅寺报恩碑》却已斑驳,风蚀的刻痕里藏着数百年光阴。
找翠微山摩崖刻石时,闫霞幸得一位村民引路。所谓的路,其实是野径,酸枣树的尖刺刮破了袖口,手背上添了几道血痕。她沿途撞见两座太监墓,封土上的荒草在风中摇曳。最终在巨岩上见到“翠微山”三个隶书大字,笔力浑厚,下方的题诗透着明代文人的闲情。为拍全刻石,她踩在废弃的水泥管上,脚下晃晃悠悠,比见着虫群还紧张。折返时村民留她吃饭,素面配腌菜就着山风,竟比珍馐还美味。
深秋,丰台区王佐镇沟西村东侧的高土石坡上,荒草在风中摇曳,蚊虫在草间猛扑。《刘秉权墓碑》孤零零地耸立在野地里,碑座的龟趺正是整座碑刻的魂。寻常龟趺多昂首向前,这一尊却偏过头,似带浅笑回望,鳞爪的纹路藏着灵动。闫霞已在这儿盘桓了三日,镜头始终追着这北京独一份的“回头龟趺”——它打破定式,在萧瑟秋景里,工匠的巧思变成了会呼吸的模样。“每块碑都是有个性的。”闫霞说这话时,眼里闪着孩童般的光。
让石头开口说话
细节中发现韵味
在北京石刻艺术博物馆金石大讲堂的公益讲座中,总能听到闫霞清亮的声音。如今她组建了上百人的志愿者讲解团队,“大家看这只老也不高兴的狮子。”她指着《增修三晋庙碑》上的披发石狮,其枣核眼里的愁容,逗得志愿者直笑。2015年,大讲堂刚起步,听者寥寥。闫霞没有被这份冷清困住——她和专家打磨选题,像攒家底儿似的,把听众一点点聚过来。如今这里场场爆满,退休教师带着放大镜来抄碑文,大学生举着手机录讲解,还有祖孙三代一起来的,小孩趴在碑座上临摹石羊的纹样。有一次讲座结束后,一位老人从布包里取出个卷轴,展开时,泛黄的宣纸带着旧时光的温软。“这是我爷爷在拈花寺拓的”,隔着百年光阴,与今时今日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钟鼓楼的乾隆御碑背后,藏着琉璃厂陈家匠人的故事。陈云亭当年站立仰面镌刻,每一锤都需调动全身的精气神。陈氏后人陈光铭看到闫霞的文章来馆里找她,在清茶氤氲中,对她讲述其祖辈审“石”度势、运腕下刀的细节,让冰冷的石头有了体温。
有一次闫霞接待学生参观游览,一个男孩指着一块石碑上的题名惊喜地大喊:“我找到了太爷爷的名字!”那一刻闫霞忽然觉得,这些石碑不是冰冷的石头,而是积淀厚重历史的文物——那些模糊的名字里,藏着普通人与历史对话的密码。
每年初春,她总惦记着博物馆的文光果树。看它们的花从白转绿,再染成红与紫,像极了古代官服的色彩流转。如今刻石静静躺着,果树却年年开花结果,盛夏时节,她守在树下捡拾文光果,当作课堂上的“秘密教具”。她笑着说:“树比碑更鲜活,每颗果子都是时光的信使。”
北京石刻艺术博物馆的义务讲解员团队很有特色,那么多志愿者,为什么会在这件事上投入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闫霞的回答很简单:“这是一场双向奔赴。”
志愿者们给闫霞带来了许多温暖与感动。他们来自各行各业,有退休教师、企业员工、在校学生,甚至还有外国友人。他们之所以愿意投入时间和精力传播石刻文化,是因为对传统文化的热爱、对志愿服务的热情,以及对社会的使命感。
“过去在整理与石刻相关的古籍档案时,我总把这些石刻当作承载文字的实物载体来看待。随着研究的深入,才发现每一块石刻背后都藏着和典籍互证的历史细节,那些凿刻的痕迹里,凝结着古人的典章制度与生活智慧。能把这些从古籍档案中梳理出的文化脉络讲给更多的人听,我觉得特别有意义。”闫霞说。
绘制碑刻藏宝图
做好文物说明书
清晨的阳光刚爬上真觉寺的塔尖,闫霞坐在电脑前,点开那个为北京地区碑刻量身打造的数字档案库——屏幕左侧是层层嵌套的文件夹,一万多张石碑照片按年代、地点分类归档,右侧的表格文档里,每通石碑的信息都细致到令人惊叹:从现址到早已变迁的原址,从形制规格、残损程度到纹饰细节、碑文录入,一行行数据像是给石碑刻下了数字身份证,鼠标轻点就能精准定位,仿佛摊开了一部会跳转的“石头百科”。
但对闫霞来说,这些基础数据只是起点。真正费功夫的,是把冰冷的档案变成故事。她用十几年的时间,从这些石碑里提炼出明清两代的万历与乾隆专题、盛景绵延的康雍乾路线,以及贯穿元明清的三代脉络等理解北京城的路径,陆续发表了五六十篇文章,把碑刻里的纹饰寓意、碑文背后的朝堂往事、石碑迁徙的岁月轨迹,都化作普通人能看懂的故事。把学术变得通俗化、大众化,让文物“活”起来,是她一直以来的愿望,也是她孜孜以求的方向。就像给每把锁头都配好了钥匙,参观者对哪段历史感兴趣,都能循着她铺就的路径,从石碑的纹路里摸出时光的温度,让那些沉默的石头,能好好讲述藏在岁月里的秘密。
她的办公室里码放着一摞《清史稿》,家里书架上还立着一套同款工具书。书页间的铅字与碑石上的凿痕,常常在字缝里藏着不一样的故事。书页与石碑的碰撞,成了她的新书《北京城好石碑》的灵魂。她翻着书、对着碑,把那些相异的字句反复比对,仿佛在与百年前的史官、刻工隔空对话,让石头里的真性情,慢慢从文字里透出来。
闫霞访谈
北京中轴线申遗期间
整理鲜为人知的石刻
王小柔:为什么同样一块石碑,您总能看到别人忽略的地方,如果不是您特意提醒,我不会注意碑刻上的小羊、蜥蜴、石猴的表情。
闫霞:比如这块石碑上的这些细节,是清代官式碑刻中非常珍贵且罕见的“破格”之作,它们证明了在等级森严、规制严谨的御赐碑刻上,每一处细小的纹饰皆有规制可循,这些小动物绝非随意雕刻,而是暗藏着嘉庆皇帝对平定白莲教起义功臣勒保的恩典。在等级森严的典制框架内,特许加入这些富有生趣的细节,既不失皇家碑刻的庄重,又以微妙的温情,传递着皇帝对臣子的格外体恤。石碑从单纯的纪功述德之物,变成了有温度、有故事的艺术品。这些藏在角落里的“小调皮”,让我们看到,古人也在寻找一种轻松和幽默、一种与严肃历史对话的独特方式。它们证明了历史并非总是板着脸的,那些创造历史的工匠,也有着与今人相通的对美好生活细节的捕捉与热爱。
王小柔:研究石碑的这些年里,有没有哪一个瞬间或哪件事让您觉得这项研究特别有意义?
闫霞: 在北京中轴线申遗期间,我走遍15个文化遗产点位,专门寻找中轴线上的石刻,并做了详细记录。申遗成功后,我将这些成果整理成文章,内容涵盖中轴线最北端的《御制重建钟楼碑》、最南端的《燕墩碑》,以及故宫文渊阁、景山寿皇殿的碑刻等。此外,我还整理了不少鲜为人知的石刻资料。这些工作让更多的人了解中轴线上的石刻文化,是一件特别有意义的事,也是我作为文保工作者的责任所在。
王小柔:长期从事研究工作,遇到困难时您如何克服?
闫霞:北京地区石刻分布广泛,有些位于偏远区域或不对外开放的地方,深藏难寻,获取相关信息和实地考察的机会很有限。此外,部分石刻因年久失修,保存状况较差,导致信息缺失严重。我多次组织团队进行实地考察,记录石刻的现状,拍摄高清照片,并尽可能获取第一手资料,也通过查阅历史档案,补充实地考察中无法获取的信息。同时,我们与历史学家、考古学家、书法家等合作,依托他们的专业积淀与资源支持,为我们的研究补充细节、厘清脉络,让那些模糊的信息更清晰,让碎片化的认知更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