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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岁,晋美决定重新开始

更新时间:2025-12-12 09:29  浏览量:3

50岁那年,牛晋美重新开始画画。她不是一位专业的艺术家,只是一位出生在山西,有天分的、爱画画的普通60后女性。但过去30年里,她放弃了这个爱好,把创作欲寄托在丈夫和女儿身上。她认为他们是更有才华的。她在晋城经营一家花店,全心支持他们的艺术事业。

直到他们转到别的艺术形式,不再画画。晋美才发现,自己的艺术理想终究无法寄托别人实现。这么多年不画画,原来自己一直是不甘心的。

但重新拿起画笔,并不是一个容易的过程。在晋美身上,可以看到一位60后女性想要创作和表达时,会受到哪些抑制。首先来自家庭,作为家里的支柱,她无法完全撇开家务与生意;从小的成长环境,也让她对自己的创作没有信心。社会期待之下,她更看重母亲和妻子的角色,很长时间,她的艺术理想是成为「艺术家夫人」和「艺术家妈妈」。几次想要动笔,她又听到来自艺术界的一种声音,「绘画已死」。

直到50岁,花店生意凋零,父母去世,女儿去留学,晋美重新从生活中抽出身来,渐渐有了自我表达的意识。不再顾虑外界的眼光,不必征求任何人的同意,在卧室的角落里,她画起了画。起初,她只是对着照片画。在经历了肿瘤手术之后,面对生死,她的创作欲进一步被释放,一发不可收拾。她喜欢在纸上铺展曲线和色彩。

2016年,女儿常羽辰从美国回来,第一次看到母亲的画时,她感受到了一种冲击。晋美越画越多,有过美术编辑经验的常羽辰冒出一个念头,为母亲出版一本画册。这件事形成一种呼应,12年前,同样有过美术编辑经验的晋美曾将常羽辰的儿童画整理出版成一本书。

2024年,这本画册完成,取名《晋美》。常羽辰带着它参加了纽约艺术书展。2024年10月,晋美的画在香港马凌画廊展出。今年冬天,《人物》在北京见到了64岁的晋美,也和她的女儿常羽辰通了个电话。她们在北京的家里,客厅墙上挂着的都是晋美的画。

我们聊到对画画的热情和这么多年为家庭的付出,谈话里,依然能感受到晋美的犹豫和矛盾,一方面,她并不觉得自己的付出是一种牺牲,另一方面,这么多年的不甘心也真实存在。她不愿过多谈论丈夫和那些年的辛苦,她觉得,「一切都过去了」。我们无法窥见她生活的全貌,但这个故事里,能看到一位女性自我意识觉醒时,重新拿起画笔的犹豫和决心。

以下是晋美的讲述,和女儿常羽辰眼里的晋美——

文|吕蓓卡

编辑|槐杨

图|由受访者提供

晋美:

1

去年在香港办展览的时候,羽辰问我,你什么时候开始有表达欲的?这句话惊到我。我虽然过去有过尝试,但我并没有认为那是表达欲,真的细细回想,好像是真有。

我想起那些年开花店,住在父母家。晚上回到家,他们已经睡了,我就轻轻关上门,点上蜡烛,尝试拍烛光中的令箭荷花、百合、马蹄莲。偷偷摸摸的。我并不自信我能弄出什么好东西来,就拍出来自己看看。

我没和任何人说过。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不好意思,说不清。

那时候我也尝试画油画,悄悄地画。开始是临摹。花店开过一个分店,在楼上有一个单独的空间,我布置得像个小画廊,挂的是我临摹的毕加索、莫奈、莫迪利亚尼。那里顾客不会上去,店员偶尔才去一下。我也是试一试,在那里摆了个架子,偶尔画一画,都是拿个硬纸壳之类的,画完也就扔了。

当时羽辰已经开始画儿童画,我觉得她既然画得那么好,我是不是可以把她的画用油画表现出来?那些美人鱼、小仙女,但我试了,好像没什么生命力,看起来有点死板。那些画我都没有留下,也没有人知道。

但那次羽辰问过我,我才发现,原来这么多年,我是不死心的。

虽然羽辰和羽辰爸爸都是做艺术的,但这条路越走越岔。他们后来都不画画了,我还是特别喜欢画画,他们做的事和画画越来越远,都不是我想要的。

羽辰研究生毕业,她的毕业展我去看了,就觉得莫名其妙。她的老师是个很厉害的做声音的老师,我是理解不了的。虽然我非常相信羽辰,相信她做得非常棒,但她的艺术我理解不了,那实现了她的想法,但不是能表达我的东西。

后来,他们两个人好像都进入了所谓的当代艺术的圈,不是我认为画画的圈里。因为这个我还很生气,我跟羽辰爸爸说,你画那么好,为什么不画呢?但他就是不画了。

我对自己的不甘心,也得有机遇,一定是在一个时刻非如此不可,才会拿起画笔。50岁之前,可能都没有到这个程度。

过去,我想对着拍出来的照片画一画,但羽辰爸爸专业学油画出身,他说照片就很好了,你要再画它没什么意思。我相信在他的创作理念里,照着图片画个画,根本不叫艺术。社会上也有一个说法,「绘画已死」,当时非常流行的一个词。一个专业画油画的都觉得绘画没意思,这个话是有权威的,我是听的。

还有一次,羽辰爸爸在广东美术馆有个展览,是个群展,有个展厅全是他,好多他拍的大照片。当时有一个大画家正在那儿看,跟他聊了几句,说你不画画就对了,现在画画没意思,你就这样,拍拍图片很好,之类的话。听到以后,我虽然很想画画,但在这种话语的影响下,也就算了。

一直到2011年11月18日,我清晰地记得这个日子。那天洗出来我拍的雨中街景,我觉得非要把它画出来不可。必须得有这么一个时刻,也不去征求意见了,就要画的时候,才会拿起笔,才能决定你要做什么。

晋美50岁重新拿起画笔的第一批画

2

其实在这之前一年,我的父母都去世了,羽辰也在2011年出国留学,我就开始在北京,不怎么回老家,我彻底有时间了。

我不知道我拿起画笔和父母的离开是不是有直接关系,但我画起画来,会想到他们。我妈特别支持我画画,但我毕业以后,直到他们离开,他们再也没见过我画画,这是非常遗憾的,如果那时候我妈家里能挂一个我的画,她该有多自豪。

那幅画之后,我一发不可收拾。我画的第一批画,真的特别好,几十年没画过,很有成就感,我自己都很陶醉。我的朋友们看到,都说画得真好,也给了我一些信心。

过去这么多年没画画,可能是性格原因,我不自信,觉得自己画不了。

大一暑假,我认识了羽辰爸爸。他是油画系的,我当时觉得他才华横溢,是个天才,到现在我都这样认为。我特别鼓励他画画,支持他画画,我的朋友亲戚会说,那你为什么不自己画?我的回答是,你不懂,那不是谁都能画出来的。我真的就这么认为。

和他在一起之后,我感到一些不自信。再加上我在山西大学艺术系读的是装潢设计专业,头两年虽然学画画,色彩素描,但后两年搞设计,就跟画画有点距离,更不愿意画了。大学毕业以后,我就没再画过画。

这之前,我是很喜欢画画的。

我小时候,我爸的单位农业局经常有展览,我看到那些讲解员,年轻的女孩们,晚上在一个大展厅里头画画,非常羡慕。高二那年,我妈带我去见了老师,是我爸的同事,农业局的一个美工。他给我了一张纸,两张A4纸那么大,夹在一个画夹子上面。当时大家能临摹的就一本工农兵形象选,他说你照着画一个,给我翻了一页。

这之前我根本没这么正式用素描纸画过,特别紧张,汗流浃背,在纸上画了个特别小的头像,他竟然说画得好,给我了点信心。我妈也说我画得好。

晋美早期学画画时候所作,那时的她刚刚高中毕业,肖像所画的是晋美的母亲

从一开始,我就受到了鼓励。画画像是生活中照亮我的光,是希望。小时候我背上书包,我妈就会说你好好学习,对我来说,不好好学习就非常惭愧。到了高二,看着大家都在准备高考,我觉得自己考不上,也没有好好复习。但画起画来就很充实,特别有热情,好像有无尽可以学的东西。

我上大学的80年代初,其实是艺术的一个转变时期,从画红光亮的东西,转到一种个人表达。当时很流行伤痕文学,我印象很深,何多苓的《青春》,艾轩的《春天来了》,都是有点哀伤又有点希望的感觉。

那个年代充满理想,对于我们刚学画画的人来说,总觉得未来会更美好。羽辰爸爸他们那会儿天天讨论的是哲学,什么活着还是死去,尼采叔本华,争得面红耳赤。我记得特别清楚,他回来给我学他们在男生宿舍争论的场面,班里一个男生激情澎湃地说,「一个高贵的灵魂拖着一个肮脏的身体!」他们就是聊这些。

我送给羽辰爸爸的第一个礼物,是《渴望生活》,梵高传。那时候真是充满理想主义浪漫情怀。我很喜欢印象派,但能看到的杂志很少,能知道的也就莫奈、梵高,有一本莫奈、梵高的画册,简直当宝贝。别人要看,要戴上手套,害怕摸出印。非常珍贵。

但后来大家通过绘画去做一些强烈的自我表达时,我没有那么画过。可能就是性格原因,我觉得我画不了。我妈那么鼓励我,但我学习成绩不好,我总是非常纠结,我觉得我的青春期很不自信。

大家也真的很羞于觉得自己美。我上学的70年代,虽然批评封建主义、资本主义、修正主义的口号已经削弱了,但它还是根深蒂固在人们的思想中。包括我一直含胸的习惯也是那时候养成的。我觉得挺胸特别不好意思,一定要含着。不止我一个人把名字里的「美」字改成梅花的「梅」。我有一个朋友,她名字里有个「黛」字,她改成了「岱」。

真正的自我表达,我觉醒得特别晚,应该在50岁以后了。那之前都没有表达自我的意识。

大学毕业时,我的理想是当家庭主妇。我们这代人那时候没有什么选择,结婚生子,好像都是必然的。我是喜欢顺其自然的人,毕业就去一家杂志社做了美术编辑,对我们这代人来说,上班肯定是必须的。

放在当时的社会语境里,我没有什么遗憾,我心里想的是,我身边有一个人在画画,他在画我就很满足。

2014年,晋美所画的静物水果

3

有了羽辰之后,我觉得只有画画才是最好的。我甚至认为人的一生,如果不学习画画,是件遗憾的事。我虽然希望羽辰将来能做画家,但是我也会尊重她的选择。

在她小时候,我会买好看的纸,各种笔,在地上放一块毡子,因为她特别喜欢趴在地上,把笔纸摆在那儿,她能随手就拿起来画。

那时候给她的彩色纸,不是说随便都能买上的。当时我们一年甚至几年来一次北京,在中国美术馆看展,对面有一个百花商店,卖美术用品,那里面才卖这种彩色纸,每次我从北京回去都给她带。一直到我50岁重新开始画画,这些纸都没用完。

我小时候我妈特别疼爱我,但是她特别严厉。有了羽辰之后,我就有一个愿望,我一定要让我的孩子在家里头感到是自由的,想干什么干什么。

所以,她画画,虽然是我设计的「圈套」,但她也是心甘情愿的。她小时候无论画个什么,我就大惊小怪,「我孩画得真好呀!我孩真是天才!」她自然就觉得非常开心。

幼时的羽辰作画

在我眼里,羽辰和羽辰爸爸都是更有才华的,他们做出点什么,我是真的由衷地高兴。这好像有点继承了我妈的性格。我在画画的时候,我妈就会给我倒水、披衣服。后来羽辰她们在家学习工作,我也是这样。

我全力支持他们,就跟我妈一样。我也不想让他们为钱担心,尽管家里一度很紧张,我也让他们放心。

1993年,下海经商是一股浪潮。我的同学全部都下海了,几乎人人有一个公司。我也辞掉了美术编辑的工作,在老家晋城以我的名字开了一家花店,晋美花店。

花店一开始生意好。过去晋城是个煤炭之乡,好多煤矿小老板。一开始还没流行鲜花,都是绢花,大花篮,卖给煤矿单位或者歌厅。那是个疯狂的年代。后来有鲜花,每年的情人节那一天就疯了。这一天我们花店门前那条街,半条差不多都是摩托车,来买花的,就那么壮观,花店一直到很晚了还不关门。到后来我一听见有停车的声音就紧张,说怎么还有人来呀,什么时候关门呀?累到这种程度。

当时的花卖得很贵,我们有一束花卖6600,是那种大型的花篮,一个人抱不住,得一个面包车去装,用的是当时还很少见的花,蓝色妖姬、天堂鸟这种。

鲜花特别娇气,冬天气温低,活得时间长一点;夏天坏得太快了。我在花店特别勤劳。鲜花每天都要换水、剪枝、修花,每天有干不完的活。我的手皮也脆弱,伤口经常能看到里头的白肉。情人节的时候,手更是烂到一塌糊涂。

那时候进货也不方便,要开车到郑州、太原,当天再跑回来。花要装在大巴车的后备箱,我们得和大巴司机搞好关系,给人家点钱。

以前根本不会这些事,小时候我妈不让我干任何家务,包括做饭、织毛衣,她的意思是,你以后自然就会了,现在好好学习就行。真的到了那个点,果然全都会了。羽辰爸爸开玩笑说,资本主义制度就是好,开了花店,把一个大小姐改造成一个劳动妇女了。

后来得肾病,羽辰爸爸说,可能是因为开花店特别忙,一天不吃不喝不上厕所,憋坏的。我现在的腰肌劳损,确实是那会儿落下的。

为了开花店,羽辰小时候我也经常不在她身边,当时她已经上幼儿园,我来回跑,她就一个人上全托。需要我的朋友或者亲戚去接,但也有过两次,我的亲戚朋友居然忘记了。

那时候每次分别真是令人心碎,我觉得我孩特别可怜,连她后来小学的班主任见到我,都说哎呀羽辰真可怜,穿那个棉鞋后边都张嘴了,我真想给它拿回去缝一缝。

我那时候非常认真地搂着羽辰说,妈妈不在,不要想妈妈,谁在想谁。在你跟前的人,你跟他们好好玩。记得有一次放假,羽辰回到店里跟我欢度了一个假期。那时候她还没上小学,假期结束,她要搭一个顺风车,我的一个亲戚说羽辰特别懂事,她并没有对着我哭,上了车以后才开始哭,而且是不发声的哭,抹眼泪。

晋美和幼时的羽辰

那个亲戚后来又给我打电话,说晋美你真狠心呀,你挣多少钱?就让孩子这样。亲戚当时都哭了。羽辰小时候画了个画,画的自己在哭,写着我的爸爸妈妈都走了。

但我别无选择。花店在前十年生意是很不错的。我们是晋城第一家花店,是挣了点钱,但要想培养两个艺术家还是很吃力的。它注定是个小生意。竞争起来了,利润越来越薄。再后来,晋城的私人煤矿被全部关停,社会上的一切都在变。那种疯狂劲儿一去不复返。

这些年家里没有留下什么积蓄,也有借钱的时候。反正都过去了。我在商业上真的没有能力,也没有野心。我一直有一个艺术梦想,觉得开花店是临时的,做生意不是我的最终追求。当初的花店30平米,到现在还是30平米。

艺术是我的理想,那时候,我还是想做艺术家夫人或者艺术家妈妈,全心全意帮他们打理他们的艺术事业,那才是我渴望的。

我对数字没有概念,钱在这个家里也不存在分配。顺其自然,羽辰有需要,就倾我所有。后来羽辰爸爸搞摄影,买设备,后来做雕塑,到北京租工作室。他那时候其实很努力,很坚持,虽然看不到什么经济上的反馈,但他有他的追求,我都全力支持。

我们家很少讨论过经济的话题,我当然是希望他们也能挣钱的,非常渴望,但我不愿意说,说了也没用,也给他们压力。我也不希望他们为了挣钱而做东西,那他们就不开心,尤其羽辰,只要她过得开心就行。

好像这种勤劳勇敢、任劳任怨也是一种天性,我没有觉得我在为谁牺牲,为谁付出。支持他们,我也觉得很满足,很充实。

晋美的花店

4

为什么没有更早开始画画?更早的时候,我真的觉得我不行,后来开始画,也许是人在成长。可能我比较晚熟吧。

重新画画以后,我越来越觉得这才是我要的,我真正想表达的,我喜欢的,能让我投入的。我这人很难专注,但我在纸上画画的时候,能找到一种专注和自由。

重新画画没多久,我就查出来了肿瘤,非常突然,接着就住院、做手术。

住院大部分时间都在床上,条件限制,只能在纸上画。羽辰爸爸递给我一个羽辰小时候用了一半的速写本,还有铅笔和水彩笔。我觉得,这能画什么,这我不会,我还很恼火。

当时画油画正在兴头上,我觉得一张白纸和铅笔彩笔根本表达不出我想要的。但我还是拿起了那个本子。在慢慢的尝试和摸索中,我发现有一些惊喜,甚至是油画达不到的效果。

画画让我在住院的那段时间没有害怕过。从一开始生病我就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羽辰爸爸很想瞒我,但我一早就知道。那么大的病,我没哭过一次。我心里一直想着画画,这件事一直支撑着我,是我的生命稻草也好,精神支柱也好,总之,是我很重要的一部分。

我自己也确实有一种重生的感觉。因为病了以后,我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手术完,一个人面对生死,真的觉得要为自己而活。

出院之后,有一段时间我画得很疯狂,一整天都在画。我有种春天来了的感觉,可能是压抑太久,经历完生死,任何事都不用考虑,家里人也都围绕我转,我也不用买菜做饭,在纸上尝试画了一些之后,确实有点着迷。

我每次画完发给羽辰,虽然是隔空,但就像小时候我鼓励她一样,她非常赞美,给了我信心。

后来我画画越来越脱离具象的东西,和写实不一样,终于不用再「像」什么了。画得得意的时候,真的觉得在自由飞翔,这是之前没有体验过的,是一种身体的欲望。它只是一个简单的线条,但我每次画都激情满怀,有一种力量在。大张的纸,我画了一摞。但线条需要流畅和有力,得站着,她爸老说我用劲太大,有点担心我的伤口,我也就暂时放弃了。

那段时间的画很多人喜欢,羽辰非常喜欢。至于我未来还能不能画出这样的画,我真的不知道。

晋美手术以后的创作

画画能梳理我当下的心境。我养了15年的大金毛狗蛋离开我们的时候,院里的猫猫离开的时候,我都会画画,表达我的愤怒和悲伤。我特别喜欢见缝插针地画两笔。但每次画画的时候,我还是不好意思跟邻居讲,我们经常一起遛狗,我突然想画画,就会说我要回家睡一会儿。我觉得我热爱画画就够了。

到现在我的好多画都放在鸡蛋盒里、衣服盒里、快递盒里。2021年以前我都在卧室画,2021年羽辰回来,给我布置了一个桌子,我才在客厅画。今年又添了一个小桌,夏天又买了一个柜子,买了一些文件夹,我才整理了一下。之前我的画都散落在各个地方。

我现在不再想把艺术理想寄托在别人身上,我自己搞创作,不是更好吗?

晋美

羽辰:

从有记忆开始,我就在画画。而我妈特别擅长赞美我,让我一直觉得自己在画画这方面有特别的才华。她对我的期待,表现出来是一种笃信。她不是「期待」我成为大艺术家,是「相信」我要成为大艺术家。

我会记得一些场面,她在很多人面前不知节制地夸我,我会不好意思。我被包裹在这种赞美中长大,它就像护身符,就算后来面对现实的诸多打击,但我始终是一个自信且快乐的人。她像是有一种梦想者的超能力,很有感染力。我也一度觉得自己是天才,像樱木花道一样,直到现在,我很多时候也会不小心暴露出这种狂妄,没有理智的自信。

我妈一直很支持我跟我爸。小时候,我们家是一个很小的一居,只有一个房间,还有一个像衣柜那么小的更小的房间。我们三个人都住在一个房间,更小的房间是我爸的工作室,他在那画油画,后来他不在那儿画,才变成了我的小房间。

记忆里,他们俩那时候都特别时髦,会穿皮夹克。我爸还长头发,听摇滚乐。后来我妈开花店,在晋城和太原两头跑,经常是我跟我爸两个人在家。有段时间我还跟奶奶住,我妈回晋城去赚钱。

羽辰和妈妈晋美

后来我妈说,她那个时候回来看到我有一点闹脾气,她告诉我,谁在想谁,不要想念不在眼前的人。这一点我现在贯彻得过于彻底了,也许她也有点后悔。

只有寒暑假的时候,我们三个人都会在晋城。我从非常小的时候就在花店里收钱,包花,接电话,跟我爸去送花。情人节和新年的时候,我们会从早送到晚。我妈的生日阴历是大年初一,阳历是情人节,这两天是花店最忙的时候,所以她基本上没过过生日,会提前好多天开始就辛苦地备战,干很多活。但我脑海中她在花店的状态,总是兴致勃勃,干劲十足,和她那些员工们欢声笑语。我姥姥还会到店里来教年轻的员工们写毛笔字,很有家庭的氛围。

有时候我跟朋友讲起我妈,他们会觉得说她听起来是一个被保护得很好的人,很幸运的人。但不是这样的,她其实是保护了我爸和我的人,帮我们抵挡了很多现实里面更严酷的东西。

开花店虽然有很浪漫的一面,但在那个时代,也有很多复杂、蛮横的情况需要面对。所以我妈不是一个沉浸在梦幻世界中的人,而是一个能面对现实的人。她有把一切整理得很好的能力,一个很破旧的小房子,依然可以收拾得井井有条,并在其中获得快乐。

我记忆比较深刻的是,寒暑假我们一起回晋城,有一条河在高速路边,我们会停下来去河边玩一会儿,拍照片。其实每次经过都是在运货,塑料花会把车上的空间占满,我在后座上只有一个非常非常小的角落。但仍有旅行的欢快气氛。有一次深夜我们还把车停到路边,下来看星星。

到北京以后,她还是挺生机勃勃的,在我爸工作室的门口种了一棵树,种草莓,领养了狗蛋。花店从一开始的欣欣向荣,到后来节节退败,但她始终在生活中能找到很多乐趣。

小时候我一直有种丰沛的感觉,没有感受到经济上的压力,甚至没有感受到现实这个东西。大学毕业才会想到,哦,那当艺术家要吃什么呢?

本科毕业后我在芝加哥读研究生。学校支持我们去做最不切实际、最有野心的艺术。但离开学校那一刻,去租房子等等这些生存的现实摆在眼前,很直接地教育了我。毕业后我去纽约,在一家书店实习,后来在那里工作。开始的七八年里,我都没有钱去租工作室,所以就在餐桌上做作品,感觉尺寸、材料,甚至想象力都受到了局限,一直很渴望有更大的、更专业的空间。但是后来我看到我妈妈在床上、在餐桌画出了那么多那么好的画,意识到强者果然从不抱怨环境。

晋美在椅子上作画

我特别高兴她在我出国后开始画画。我觉得那几年她不是很开心,一方面是生意不好,后来姥姥姥爷去世。我还记得姥姥姥爷的葬礼,两次都在村里,大家都披麻戴孝,很多亲戚哭天抢地,整夜守灵,有人唱戏,很传统的北方农村的葬礼。我妈当时也披麻戴孝,白色的三角形帽子下面是她在哭的脸,我意识到,她现在是一个孤儿了,我感觉到她整个身形都很脆弱。

她开始画画之后对她的帮助很大。

看到她在那儿专心画画的样子,我真的很为她高兴。这件事对她的吸引力这么大,她就要去干这件事,反过来激励到我。

上美院之后,我的作品其实和画画就没有太大的关系了。我一直觉得我爸对我不画画了这件事感到很遗憾。毕竟他是学油画出身的,始终觉得油画才是艺术。他很怕我像他一样,兴趣过于广泛,做各种各样媒介的试验。但结果我还是跟他一样。

我爸在我上中学的时候就在做摄影,经常晚上11点出发,我要睡觉的时候就看到他背着摄影包出门。当时我还很小,我现在揣测,可能是那个时代中国现实的变化太生动,太激烈了,很多艺术家会被当下吸引。我爸始终是非常理想主义的,在我看来他没有那么多务实的考虑,当然这跟我妈的支持有关。所以他会去做一些今天看来仍然比较实验性的媒介。这几年艺术市场不景气,更多人会重新画油画,因为艺术世界里面没有钱支持那么多艺术家去做影像或声音这种非物质的东西了。

其实我能理解我爸,人和自己的技术是有很多张力的,尤其当技术不是自己选的,是受教育的时代和地方所决定的。我和我爸有一些类似的挣扎,但是我妈没有,她没有受到这个艺术教育的桎梏。

我是2016年回国才知道我妈生病,她2015年底做的手术。她比较习惯自己去面对,自己去解决。我知道的时候,她已经恢复了很多。那次回家,她从鞋盒里拿出来她的画,铺在床上给我看。铺一批,收起来,再铺一批,我觉得很震撼。

一开始她在床边画,在一个非常小的卧室里,窗边挂了好多衣服,很凌乱的一个场景。有次我回去一起去买了一张桌子,她才有了自己专门用来画画的桌子,放在客厅的角落。而我回国的时候,两个行李箱就占据了她创作的角落。但在这样的环境下创作,她的每一笔都是确凿的,独一无二的,有一种不假思索的直接。有一些画的笔触异常简洁,我感慨,谁敢这么画画?但她这么画了,非常有力量。这就是经过训练的我永远不可能企及的维度。

晋美和羽辰一起制作《晋美》这本画册

后来她的技术越来越纯熟,有很多自己发明的绘画语言。她对颜色的驾驭也是我望尘莫及的。她有一幅紫色的画,紫到对眼睛都有点刺激,但她内在的力量到那儿了,她可以驾驭那样强烈的颜色。

2016年看到这些画的当下我就知道可以做书。但是我做得很慢,一方面因为我比较谨慎和犹豫,一方面也是因为我手头总还有很多别的工作。2022年,我得了华宇青年奖的评委会大奖,有一笔奖金。这笔奖金让我们可以用最好的纸,最好的印刷,有了一个契机让我们可以把这个书做出来。

我们在家附近找了家印厂。每天我们会一起走路去开会,去校色,突然变得很像同事。跟世界上最熟的人发展出一个新的相处的方式,很有趣的感觉。可能因为我们的日常生活没有那么多的交集。她不那么清楚我每天吃什么、干什么,我也不那么在意他们每天吃什么,干什么。但是艺术,好像是一个在日常生活出现断层时,仍然可以沟通的东西。

我后来在《晋美》这本书的前言写道,「我也画画,因此我不仅欣赏妈妈的画,更欣赏她作为创作者的工作风格。后来这几年,我们打电话通常是在我的夜晚、她的中午,发信息通常是在我刚醒来、她临睡前。无论什么时候,她总是在画画,在餐桌或床边,在做饭前,洗碗后,在遛狗和银行办事之间——妈妈的工作方式让我认识到,艺术并不只是在宽敞的工作室和整块的、不被打扰的时间中才能产生。艺术家也未必需要成为职业,艺术是人的自然而然。妈妈在生活的琐碎与烦恼之间见缝插针地起飞,性情自然舒展,艺术自然流泻。」

在北京劝业场open m的艺术展上,羽辰和妈妈晋美在《晋美》的展位上

场馆介绍
天桥艺术中心,最大的剧场1600个座位,可以承接大型歌舞晚会、音乐剧等;戏剧剧场有1000个座位,主要承接戏曲、儿童剧等;400个座位的小剧场则以上演话剧为主;此外,还有一个300个座位的多功能厅,可以进行小型演出... ... 更多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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