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记：当艺术家推开庙门，走进人间的集市

更新时间：2025-12-20 02:51  浏览量：2

我曾把艺术修成了一座山。

不是青山，是孤峰。石阶陡峭，云雾缭绕，我在山顶结庐而居，与星辰对谈，同笔墨论道。我供奉的神祇名叫“纯粹”，戒律是“不为俗动”。我以为，远离市声才能听见天籁，背对人群方可照见本心。我把生活提炼成符号，将情感蒸馏为理念，作品越来越像一封封寄往虚空的密电，密码只有我自己知晓。直到某个清晨，我在一幅画前枯坐三小时，调色盘上的颜料已然干涸，而我的心，比颜料干得更透。那一刻我听见了崩塌声——不是山峰，是我为自己构筑的、那座名为“艺术家”的冰壳，从内部绽开了裂纹。所谓“还俗”，并非坠落，而是冰融雪消，溪流终于记起它要奔赴的不是悬崖的孤绝，而是人间的江河。

下山的路，比上山更为踉跄。第一个迎面撞来的，是巨大的“失语”。在山上，我熟稔一切艰深的术语、先锋的概念、批判的武器。可面对菜市场里为一毛钱认真讲价的阿婆，面对地铁上靠着玻璃疲惫假寐的年轻人，我那些华丽的辞藻像一把生锈的锁，打不开任何一扇真实生活的门。我才惊觉，多年的“出世”，让我丧失了最朴素的语言能力——那种能说体温、说饥饿、说想念的“人话”。 我的艺术成了一个人的狂欢，也是一个人的荒原。英国诗人奥登曾说：“我们必须相爱，否则死亡。”而艺术的绝境或许是：“我们必须沟通，否则意义将自我窒息。”

接着是“视角”的眩晕。在山顶，我习惯俯视与概括，将众生简化为运动的色块或承载观念的符号。但身处人群，视角被迫平齐。你必须看见那个外卖员被雨水打湿的鬓角，而不是一个“城市运转的零件”；必须听见孩童吹破泡泡时那声纯粹的雀跃，而不是一个“童年意象”。这种平视带来震撼的复苏：美的震撼力，从来不在宏大的叙事里，而在生命与生命摩擦时，迸溅出的那点细碎而真实的花火里。 梵高在阿尔勒画的，不是抽象的“劳动者”，而是他邻居邮差鲁兰脸上沟壑般的皱纹，那皱纹里藏着具体的风霜与酒气。

然后，真正的考验才到来：当灵感不再是云端抽象的闪电，而是脚下温热的泥土，你该如何重新“创作”？我经历了漫长的笨拙期。试图描绘市井，笔触却带着猎奇的距离感；想要歌唱平凡，旋律却脱不掉书斋里的矫饰。直到我彻底放弃了“描绘”与“歌唱”的企图。我不再是一个携带画板与理论的“观察者”，我让自己重新成为一个“遭遇者”——遭遇一杯烫手的豆浆，遭遇一次毫无理由的帮助，遭遇一场避无可避的争吵。艺术不再是“表达自我”，而是“打开自我”，让世界的风雨、人群的体温，直接流经我。

这便是“没有废话，直接拥抱”的开始。废话是什么？是那层包裹在真诚之外的、名叫“艺术形式”的膜，是那些解释、定义、升华的企图。拥抱是什么？是放下一切中介，用生命本身的温度去贴紧另一个温度。我不再画“人民的肖像”，我画隔壁总在黄昏浇花的老李，画他弯腰时旧衬衫背部被汗水洇出的盐渍地图。我不再谱写“时代的乐章”，我录下凌晨扫街的竹帚声、幼儿园放学时炸开的嬉闹声、深夜大排档啤酒瓶碰撞的清脆声，将它们编织成曲。我不再关心这是否够“艺术”，我只关心它是否够“真”。

而真，自有其雷霆万钧的力量。当我将一幅画着小区保安老韩在雨中为你推门的小画送给他时，他搓着手，眼圈红了，说：“我这不起眼的日子，也有人看见啊。”那一刻，艺术完成了它最原始的使命：确认彼此的存在，温暖彼此的存在。 这种连接带来的满足，远胜于任何一场高端画廊开幕式上空洞的恭维。就像战国时的歌谣《击壤歌》所唱：“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那种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自足而丰沛的生命力与美，才是艺术最深的源头。

下山日久，我渐次领悟，真正的“入世”并非对“出世”的背叛，而是它的完成与深化。王阳明“龙场悟道”，在蛮荒之地、困顿之际，悟出“心外无物，心即理也”。这并非导向封闭的内心，恰恰是指引了一条通往广阔世界的路：你的心感知到花，花才与你一同鲜明；你的心体谅了人，人的悲欢才与你血脉相通。 艺术亦然。当你的心只装着自我的精粹，世界便在你面前关闭；当你的心向所有人的汗水与微笑敞开，你便拥有了整个世界的丰饶。

所以，我不再称自己为“艺术家”。我是一个用色彩记日记的人，一个用声音写书信的人，一个试图在车水马龙中，捕捉那稍纵即逝的温柔瞬间的普通生命。我的创作，不再是为了建造一座通往艺术史的名利之塔，而是为了在人与人之间，搭起一座座小小的、无形的桥。路过的人或许看不见，但能感觉到风吹过时，那不同的温度与气息。

还俗之后，我遇见对的人——他们不是知音，不是缪斯，就是街坊邻里，芸芸众生。我们之间的“没有废话”，是因为最深的理解，往往在语言之外。一个眼神，一声叹息，一次并肩看夕阳的沉默，胜过万语千言。而“直接拥抱”，是当我终于懂得，最高级的艺术，不是征服，而是抚慰；不是训诫，而是陪伴；不是让你仰望星空，而是让你发现，你脚下的尘埃里，也闪烁着星辰的微粒。

下山的路，我还在走。但我不再感到恐慌。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从一座孤峰，走向一片荒漠。我是从一片自己营造的真空，终于沉入了人间这片温暖、嘈杂、生机勃勃的海洋。在这里，每一次呼吸都与其他生命交织，每一份创作都源于相遇的回响。庙门已在身后关闭，而前方，是清晨的集市刚刚开张，热气腾腾，人声鼎沸，每一个平凡的当下，都在呼唤着一场不平凡的、真诚的拥抱。

王阳明.《传习录》. 中州古籍出版社.奥登.《染匠之手》. 上海译文出版社.《击壤歌》. 载于《古诗源》. 中华书局.雷德侯.《万物：中国艺术中的模件化和规模化生产》.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其对艺术与日常关联的阐释)约翰·伯格.《观看之道》.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柳宗悦.《工艺之道》.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评论作者：易白，本名王增弘，退役军人，文化学者，现居深圳。文艺创作三十余载，诗、文、歌、画、影、音等作品，累计在各级各类比赛获奖百余次，曾因文艺创作成果突出荣立二等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