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复的花之缘 | 文化与艺术
更新时间:2025-06-07 19:19 浏览量:2
清代文人沈复在其自传《浮生六记》中讲述了他与花的缘分,从他的叙述中,可窥见其房间的风貌:随处洋溢着花朵与供品散发的幽香,竹枝林立间的屏风、盆景与花艺交相呼应,这些精致的点缀让居室蓬荜生辉,焕发色彩。“花”是沈复书房的主题,也是他所钟爱的尤物。游至广州花地,自认为熟读《群英谱》无花不识的他,竟有与花“对面不相识”之时。
沈复陈芸伉俪情深,如神仙眷侣般课书论古,品月评花,开樽对饮。洞庭湖畔人家在春季流行插烛于瓶花间,夫妇二人夜游观“花照”。夏日,沈复夫妇到沧浪亭西侧的“我取轩”中避暑,白昼谈诗论文,夜里赏月观花。荷花初开,陈芸用纱囊撮茶叶少许,翌日取出花蕊中的过夜茶,天泉水烹制泡饮,香韵悠长。金秋时节菊花绽放,沈复喜爱摘取菊花插于瓶中,而不愿将其栽入盆中赏玩。并非盆栽菊花不美,而是家里没有花圃,便打消了盆栽的念头。在他们寄居农家期间,总算有了自己的花园,陈芸在院里种满了她喜欢的菊花。小两口边赏花边食蟹,别有一番滋味。
花的日用被陈芸融入了生活美学的各个层面。茉莉花被拿来自制天然香水,那腌入味的温柔引得夫君啧啧称妙,连连赞叹这般香气比案台供的佛手还上头。而陈芸对花香的解释也颇为机智,她将佛手比作香料中的君子,其香气若即若离,沁人心脾;而茉莉则被视为香料中的小人,需要借助他物之势方能散发芬芳。当沈复调侃她亲小人远君子时,陈芸反笑道说,“就是像你这样的君子才喜欢我这样的小人啊!”像这样的亲昵笑语在《浮生六记》里比比皆是。
知沈复者,莫过于陈芸。沈复的花艺虽“精妙入神”,但在陈芸看来仍缺乏点睛之笔。她看到沈复的案头上总少不了插花盆景,便为他出主意如何布置渲染书房的氛围感。有感于画卷中草木昆虫的图样,陈芸撺掇沈复在居室内复刻初户外的自然景致。虫虽死但原本色泽不会变,把螳螂、蝴蝶之类的昆虫做成标本,重新置于花草间,或抱花梗,或踏草叶,鲜活再生。陈芸插花制俑、以静衬动的妙招,连沈复这样的资深花匠都甘拜下风。
沈复与花艺的结缘还有赖于好友张兰坡,本就爱花成癖的他在行家的指导下,精通了剪枝养节之技,并悟出了接花叠石之法。起初,他只对幽香雅致的兰花情有独钟,身为读书人的沈复之所以没有将兰花收入囊中,是因为入眼又入流的佳品实在难觅。沈复对于花枝提出“以疏瘦古怪味佳”并且要求花朵留有其原形和韵味,无论是花艺还是书画,其共同精髓在于“由线构形”,或深远平直或连绵逶迤,或刚劲浓重或柔美清淡,或止步于枯槁或流畅于润泽,景的构建事实上是在为营造画之意境而服务,这也是他为何如此热衷于栽植盆景的原因。
当时沈复的居所萧爽楼乃是文人雅客切磋画技之地,好友王星澜借着月色,将纸铺在墙上,对着兰花的影子画起来,白天再端详看,花叶舒朗,与临摹的风格大相径庭。张兰坡见沈复爱兰如命,临终之际将其珍藏的“荷瓣素心”春兰赠予了沈复。这盆兰花,花形古朴典雅,花瓣澄色素净,茎叶纤细修长,是沈复的心头好、他外出游幕期间,妻子陈芸细心浇灌,养得花繁叶茂。然而不出两年,兰花竟突然枯死。按理说,兰花耐阴喜阴,不惧严寒,生性皮实,特别在湿润的南方更不必费心。沈复意难平,为何他悉心照顾的兰花就这么无缘无故死掉了。他将兰花连根拔起看个究竟,谁料花根没有枯死之兆,还有发芽的迹象,简直难以置信。
沈复百思不得其解,以为自己无福消受,后来才知道,原来有人索要兰花分株未遂,竟起了沸水烫死的歹念。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沈复气急败坏地发誓,此生不再养兰花,转而种起了山野间常见的杜鹃。虽香气平平、花色鲜艳,陈芸爱惜枝叶任其生长,沈复迁就她也不好大动干戈地修剪。即便养不成上乘品,看个绚烂也好。而且杜鹃花期长,耐看,好养活,此后便成了沈家的常驻小品。
养花久了,沈复自然有一套自己的心得,如今看来仍有借鉴意义。插花时,花数宜单不宜双,单数不完满才有希望,因此有生花之意。每瓶只取一种花,切忌混入两种颜色的花,避免视觉上的凌乱。对于花束入瓶,则应遵循“起把宜紧、瓶口宜清”的原则,要求广口瓶与花束之间保持一定空隙,留给枝条舒展的空间,过散过紧都会不美观;亭亭玉立或旁逸斜出都无妨,枝蕊间参差有序错落有致,花叶和谐有序清爽利落,固定别针不能露出马脚,藏起人造痕迹,还原自然界中植物的生长状态。
若没有现成的花瓶,盘、碗、盆、洗等容器也可以取而代之,将漂青、松香、榆皮、面和油,调制稻灰混合后收成胶,再用铜片按钉而上,将其粘于容器之中。冷却之后将花用铁丝扎成一把并插在钉上。呈倾斜状,不可居中竖立。选枝疏叶清的花束,加水延期其保鲜期,再用细沙埋住铜片便大功告成,赏花人会以为花丛从底而生。沈复自创的固定用具即是中式花插“剑山”的雏形,源于五代的“占景盘”,演变到今天即是长方形或圆形的金属板上排列大量粗针的花器,和清朝所用的大同小异。
沈复所做的花具与李渔所著《闲情偶记》中提到的“撒”有着异曲同工,“瓷瓶用胆,人皆知之,胆中着撒,人则未之行也。插花于瓶,必令中儌,其枝梗之有画意者,随手插入,自然合意,不则挪移,布置之力,不可少矣……”“撒”专治那些“不听使唤”胡乱摇摆的花枝,只需在瓶胆内放置一段坚硬且富有弹性的茎,卡在瓶口处,花枝井然有序,简约又环保。
沈复擅于从凌乱和粗糙中挖掘美、发现美,对生活环境细致入微、追求完美的观照是对人生的羁绊和坎坷等种种不完美的弥补。他从不抱怨命运的不公,就像他在生活小事上随遇而安,也不会过度苛求花的品相,旁逸斜出的,取其形式;偏倚不正的,取其意态。拿在手上仔细观察之后定夺,剪去杂枝,以修成疏朗、清瘦、古朴、奇特为佳。然而花道最忌讳僵硬呆板,芜杂冗乱,枝枝笔挺花侧叶背反而没有主次。他想到直梗打弯的办法,将枝梗据开一小半,用碎石垫在断口,直梗变弯,用钉子固定可防止梗塌,只要取势得当,插花的素材随处可寻。“枫叶竹枝,乱草荆棘,均堪入选”,而且“或绿竹一竿配以枸杞数粒,几茎细草伴以荆棘两枝,苟位置得宜,另有世外之趣”。
文人身临自然中,常流露出“比德”的抒怀之情,而沈复身居花草遍布的陋室,梅兰竹菊四君子集体缺席,反倒与“败叶奇树”相“比肩”,追求含蓄之美。“若留枝盘如宝塔,扎枝曲如蚯蚓者,便成匠气矣”,这足以见出他不与庸俗同流合污的审美态度以及内敛谦逊的人生取向。
花瓶的摆放也有学问,沈复将他自身对中国画特有的气韵生动、骨法用笔的亲身体会运用在了花道上,插花摆放也要像作画布局那样有空间意识,依面积大小因地制宜。书桌、茶几摆一至三瓶为宜,书架摆花不宜过多,喧宾夺主变了味。虽无定法,但高低、疏密、进出也要摆出层次才有艺术感,气势流畅并且一气呵成,所有排列组合全都有赖于造物之人的自由发挥,主人家有几分审美看看房间的布置便可略知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