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剧表演艺术家张宝英访谈(上)
更新时间:2025-09-25 12:14 浏览量:1
张宝英11岁照(1951年)
李红艳:张老师,按照惯例,还是要从您的从艺经历谈起,很想听听当年的故事,为什么选择去唱戏?
张宝英:说来话长。当年我哥哥当兵、我去唱戏,归根到底都是因为贫穷。那个时候河南一带旱涝灾害多,我的老家长葛有大片胶泥地,涝起来就积水,水渗不下去;旱起来都是裂缝,种不了庄稼。一天三顿都是吃红薯。
为什么我哥哥14岁要当兵?就是受不了这种生活。恰好赶上国家征兵,他就向我妈妈提出,想去保家卫国。我妈说你年龄太小。他说:“妈,跟您说实话吧,这个饭我实在吃不下去了。我去试试,够格我就走,不够格就不去。”
结果他真成功了,他身高够了。一个亲戚的侄子,也考上了,后来又不去了,俺就问为啥,他妈妈说,战场上枪炮没有眼睛,打住谁算谁。我妈一听,心事重重,也不想让我哥哥去了,毕竟他是长子啊!结果劝不动他,“妈,你别管!保家卫国,就得有牺牲,我尽量注意安全就行了。”他十几岁就有这种进步思想。俺妈拗不过他,最终还是让他去了。
我清楚地记得,送我哥走那天,先用花轿接走,然后戴红花骑大马。我们小孩子看着哥哥那么帅气,可兴奋,可我妈的眼泪不断往下流,“你大哥坐到那大马上,就像小毛孩儿一样;坐轿里都看不见,瘦小瘦小的”。母子连心啊,那时候我对这些还不太理解。
我哥哥走了一礼拜之后,县委接待、慰问家属,我和弟弟们都去了,那一顿饭吃得简直比过年还好。我们吃,我妈哭。
我在家排行老二。哥哥走了之后,我就成了老大。父亲说,咱家只能养一个学生,女孩子上学没用。所以我11岁(1951年)就到一个私人烟厂做了童工。长葛是产烟重点地区,私人烟厂非常多,我去的那个烟厂叫三象烟厂,我是烟厂年龄最小的孩子。人家手快,一个月能够赚八九十元,我一个月就挣十六七元。我妈说,你知足吧,就这咱都有现钱了,不用拿着鸡蛋去合作社换盐了。
烟厂下午3点下班,下班后去上夜校,工会组织我们学习文化,还有娱乐活动。政治任务来了,去打个腰鼓啊,演个活报剧啊,宣传党的政策。一参与这个工作,我就非常喜欢,觉得挺好玩。工会主席说,这小闺女怪机灵,演出也不害怕。就给我排了个现代小戏,叫《高小林回家》,主要情节忘了,大体的意思就是要学好文化,没有文化是不行的。
我在这个烟厂工作了三年,这时候全国开始实行“公私合营”,私营烟厂要取消,都要合并到当地的一个正规烟厂。一查我的年龄,才13岁,属于童工。工会主席说:妞妞,对不起啊,你的年龄不到16岁,不能到烟厂工作。
这咋办?他说,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咱的工人中有好多是这种情况,我想想办法。这位工会主席叫王丑,俺都喊他王丑大爷。为啥我记他记得这么清楚?因为打油出身的他特别善良。他给领导汇报说,咱这些孩子虽然年龄小,但在工厂里都很听话、很管用,应该给孩子们找点事情干,让他们挣点活便钱,这样也能减轻家里的负担。他提议说有些孩子很机灵,不如把他们送到剧团,管吃,还能挣点钱。我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和其他几个人一起,被送到了县剧团。这是1953年。
张宝英与好友杜秀花合影(1953年摄于长葛)
李红艳:这就和戏结缘了?
张宝英:是的。进剧团之后碰到了许昌团的吕兴旺老师,他当时在这个团任领衔主演,唱黑头,同时还唱旦角,彩旦。
有一个传统剧目叫《雷音寺》,剧中有个老妈妈领着四个女子去赶会,一路上说说唱唱。吕兴旺老师就教我这场戏的其中一段,结果第一次演出,吓得我不敢上场。吕老师口中说着“出去吧——”就把我推上场了。所以吕兴旺老师是我的启蒙老师。
吕兴旺老师对我们好到什么程度?我们一群小孩子同住在一间小屋子里,吕兴旺老师为了我们的安全,就住到俺的门口,给我们把门儿,看住俺。平时对我们好得就像个老妈妈。吕老师晚年以后回到许昌,前几年我还去看望他。大概是疫情的最后一年吧,老人家走了,没有人告诉我,没能去送老人家最后一程。他是我艺术道路上最早的一位老师。就从那儿开始,我正式走上艺术道路了。
李红艳:人生的路漫长,但关键处只有几步。1955年,信息传播尚不发达,您怎么得知崔兰田老师在郑州招生的消息且前往报考,并由此与崔派结下一生缘分的?
张宝英:我在老家有个小朋友,她有个拐弯儿的亲戚告诉她,安阳团要招考学员,要我和她一起去考试。俺妈开始不太同意,但最后经不住我的坚持,答应让我去试试。家里卖了二三十斤麦子,让父亲带着我来到郑州。当时郑州的北下街有个河南剧院,崔兰田老师就在那里演出。当时是1955年,袁文娜导演已经给老师排完了现代戏《春风吹到诺敏河》,我就是那时候去的。
结果我考上了,那个小闺蜜没有考上。为什么能考上?虽然我在县剧团学得不好,但毕竟在专业团队中受过熏陶,会唱一段戏。我记得唱的是《宝莲灯》中沉香的一段戏。最后如愿以偿。从那时候开始,我进了正规的艺术团体,在崔兰田老师这个团,在安阳,可以说一直待到今天。
李红艳:最初学戏的情形是怎样的?又怎样有幸成为崔兰田老师的学生?
张宝英:进团后先在学生队进行三个月试验,试验期结束后,开始转为4年制随团生。我的嗓子条件不是很好,剧团是把我当武戏演员来培养的,给我排的都是武戏。团里有几个武打老师,共同为我排过一个戏——《刺巴杰》,打打说说,没有一句唱。有唱的戏也都是三言五句,神婆彩旦之类的小角色。因为武戏练功力度强,我的口粮标准也高,32斤。我练功时非常用功,跟男孩子一样,很皮,不娇气。
1959年我毕业了,领导正式给我任命老师。一位是我的武戏老师柯新光,另一位就是崔兰田老师。柯老师已经带我练几年功了,他一心想培养个武旦,结果一听崔兰田老师收我,有点遗憾,也有点怀疑:“你的嗓子就不中,能唱戏?”团里有些同志对崔老师收我也表示不解,有人直接就给俺老师说:“咋会收她?她根本就不能唱!”你猜俺老师咋说?“让我试试”。当时国家有个政策,就是农业要增产,先搞试验田,先育苗。老师说,让我先育育苗,试验试验,听听她有没有嗓子。
那时候国家培养人才要求又红又专,老师挑学生,要看学生的家庭成分和政治面貌。我的哥哥弟弟都是军人,我家是光荣之家。我能被选上,也沾了这个光。老师给我教的第一折戏是《游龟山》的“投衙”一折,“扎跪在二堂上泪流满面”。老师上午8点起床,这时我已经练完功了,去她那里,给她打上洗脸水,泡上茶。我们是10点吃饭,吃完后她坐到沙发上,很自然地就开始给我上课。老师整整教了一个月,我把这折戏学会了。
有一次老师在安阳剧院演出,让我在演出前给她唱“垫戏”。演完回到后台,我师奶奶——也就是俺老师的母亲喊住我:“妞儿,我给你说,你田姑(就是俺老师,那时候不称师傅,说那是封建的东西,也不叫老师,就喊‘田姑’,尊称,全团都这样称呼)给我说了,你学得不错。今天晚上你演得很好,你田姑很高兴。你可不要听他们说你这不行那不中哩,听恁田姑的话,用心学。”
俺老师当面没有表扬过我,没有说过“你唱得不错”之类的话,从来没有。我在老师跟前就像小猫、小狗一样听话。老师说啥,我瞪着俩眼听,她咋说我咋做。老师对我的印象就是这个孩子能吃苦、听话,给她安排的任何事情她都能够完成。
这次亮相演出完之后,老师向领导汇报,“我发现宝英不是没有嗓子,是方法不对”。她建议我再唱的时候,不要捏住唱,声音不要紧,要放开唱。应该说从这个戏开始,我开始学“唱”了。
《桃花庵》剧照,崔兰田饰窦氏,张宝英饰陈妙善(1962年)
李红艳:我觉得您是非常幸运的,1959年您刚毕业,就被崔兰田老师收为弟子,那时候她才三十出头,正处艺术的盛年,但她把很多演新戏的机会给了您。所以在1959年到1964年之间,您演出了一系列现代戏,包括像《洪湖赤卫队》这样的后来成为您代表作的作品。
张宝英:你说得对,我是非常幸运的,遇到了一位好老师。跟随老师学戏之后,我慢慢接演了一些戏。当时除了传统戏之外,老师演的现代戏也很多。最先接演的就是《红色的种子》。老师说:“宝英,你学学这个戏吧!”我说:“这个戏可难啊!”“你先学着吧!”每天晚上演完戏,往床上一躺,我就会把当天学的戏背一遍。背完以后,总结哪一点唱得不好,哪些地方唱得不对,明天要改正。本来老师让我一周接一场,结果十来天我把那个戏全部接下来了,老师就说:“这个戏今后你演吧!”
那个时候我留两条长辫子,女主角华小凤是位地下工作者,是剪发头。每天下午我到老师家里(她住在我们剧团内部套院)收拾头发,她把两条辫子一交叉,用卡子一别,盘成一个剪发头。每天演,老师就这样每天给我收拾。安阳团当时演出有一个特点,就是一部戏要连演两三个月、三四个月,每天都是这部戏。演几个月,天天让老师给我弄头发?干脆给它剪了吧。于是剪了个短发,没给老师说,结果挨了一顿吵。“咋把头发剪了?小闺女家不留个头!”我说:“您还演着戏,天天找您来梳头,我觉得很麻烦。”“那有啥!要是演其他戏用到头发了咋办?”从这件事情上我能感受到老师对我无微不至的关心,从艺术到生活。
《李双双》也是老师的戏,她也让我学。我一接手,她就不再演了。古装戏也是如此。比如《游龟山》,我演胡凤莲,老师演夫人,夫人就有一场戏。我说您演得太少了。她说:“我的戏太多,能上场就行了。”就把这个戏也交给我了。俺老师对学生就是这样,以身作则地教导你,真心真意地带领你,像对孩子一样关心、培养你。
李红艳:《红色的种子》是接老师的戏,《洪湖赤卫队》是您艺术道路上排的第一部新戏吧?
张宝英:是的。这个戏是从歌剧移植过来的。当时导演高连山和剧团领导都想让老师饰演韩英。她说“这个角色宝英比我更合适”。我说:“我瘦成这样,怕拿不下来。”你知道那时候我瘦到什么程度吗?腰只有一尺多,演出时腰里得垫两个水领,小腿需要用两个毛巾垫住才能打裹腿。老师说:“这个戏还是年轻人演好,你看我演出那么多传统戏,累得可很,你演吧,我陪你演妈妈。”
我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演了《洪湖赤卫队》,从20岁一直演到22岁,在郑州管城剧院一口气演出20场,高洁和马琳看了都说“这个演员真能唱”!现代戏除了《洪湖赤卫队》,给我排的还有一部《红云岗》。《红云岗》就是《红嫂》,也演了三年,而且凭这个戏三进三出新乡市。后来四川出现了一位名叫罗昌秀的当代白毛女,我又演了《四川白毛女》这个戏。
所以说这一阶段我演了很多戏,不管是从老师手里接的,还是给我新排的,每一个机会都是老师给予我的,她用戏来激励我、拽着我往前走,使我在舞台上得到了历练,这是老师对我的苦心栽培。这样的老师是少有的,所以我是幸运者。
和马金凤老师(左)一起演出《打牌坊》(1965年摄于广州)
张宝英在《洪湖赤卫队》中饰韩英(1960年)
张宝英在《沙家浜》中饰阿庆嫂(1970年)
李红艳:您的从艺道路好像从一开始就跟别人不一样,虽然拜了崔老师,但是她丝毫没有门户之见,不但给您大量的演出机会,而且不断送您出去学习,开阔视野,提高演技,这种品格是弥足珍贵的。是不是正是这种开放的教学思路,注定了您从一开始走的就是一条博采众长、不拘一格的艺术道路?
张宝英:你说的这个问题当年我没有思考过,让我出去学习我就去。慢慢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你说的这一点悟得越来越深,没有老师开放的艺术胸怀,就没有我今天的艺术成就。俺老师很谦虚,心胸非常开阔。她是唱须生出身,感觉旦角表演需要补的课很多,所以她常说一句话:“我没有的东西,得让学生出去学。”
1959年老师刚刚教我,就建议我去向陕西秦腔的马蓝鱼学习《游西湖》。为啥叫我学这个戏?因为我是演武戏出身,功底比较扎实,能发挥优势。马蓝鱼老师是秦腔名家,人称“火中凤凰”,尤以演出李慧娘闻名。我和王香芳一起到西安去学习了这个戏,回来之后,老师亲自设计了唱腔。这个戏一直演到1964年,禁演“鬼戏”,才停了。
1961年我们团在上海演出期间,老师派我到上海越剧院去学习《情探》中的“阳告行路”,20多分钟。指导老师是陆梅瑛,很年轻。我在上海学了半个月,回来之后,老师根据剧情和人物情绪,定了板眼,安了唱腔,也演出了很多场。
最难忘的是1962年去跟陈素真老师学习《宇宙锋》。当时陈老师还受管制,不自由。俺老师不管这,给我说:“宝英,我想带你去邯郸找找陈素真大姐,把《宇宙锋》学学。”她们俩关系很好,一见面,陈老师就喊:“田,这么远你咋跑来了?”姊妹们好得就喊一个“田”。老师说:“姐,来看看你,向你请教哩! ”“啥请教!”“我没有的东西不向你请教?《三上轿》都是学你的,把《宇宙锋》给宝英说说吧。”“田,你看我现在的情况……”陈老师的意思是人家躲我还躲不及呢,你还领着学生来跟我学习。老师说:“我不管别人,反正你得给俺学生说点东西。”老师说得很诚恳,陈老师最后说“那中”。
跟陈老师学习大约半个月,一共学了两场戏:“装疯”和“金殿”。相处期间,她从未提及自己受了什么委屈,就是认认真真给我说戏。除了教戏,陈老师还提出让我提高文化水平,有空把“四书五经”看看。我的文化程度远达不到看“四书五经”的水平,但这是陈老师对我的要求。
张宝英与陈素真(右)合影(1982年摄于郑州)
李红艳:《宇宙锋》学的是陈派唱腔吗?
张宝英:是的,原样拓下来。陈老师唱的是祥符调(示范:父女们只在这朝堂落座……),我学的就是祥符调。回来后向老师汇报,就按照这个唱腔唱,音乐老师记记谱,就彩排演出了。俺老师说,这“化学脑袋瓜”,学啥像啥!
因为有过这段师生情,陈老师一直对我很关心。1979年,在田汉先生平反大会上,陈老师一见到俺老师就问:“宝英咋样?”老师说:“现在全指望她演出呢。”陈老师说:“她没变,我就放心了。”1987年6月我带团进京演出,其中有一场是我个人的折子戏专场,除了崔派的《桃花庵·搜庵·盘姑》《秦香莲后传·哭庙》,还专门演了《宇宙锋·装疯》。崔派以唱为主,陈派以表演见长,这折戏和崔派的戏在风格上正好互补。这距我跟陈老师学戏已有20余年了。
可以说,在我跟俺老师学习的过程中,老师不放过每一个可能学习的机会,她希望多学习其他剧种的表演,丰富和充实到豫剧的表演当中,比如水袖、台步、化装等,还有秦腔的激越、越剧的柔美、京剧的规范等。对学习,她一直是一种开放的心态,她的唱腔中,吸收有河北梆子、晋剧的东西。她还拜过京剧四大名旦之一的尚小云先生。前几年尚长荣(尚小云之子)老师来《梨园春》演出,我向他求证这件事,他回去后就把老师和尚小云先生的合影照给我发来了。
我拜师之后受益最深的就是,老师当年正处在艺术的黄金年代,每到各地演出,我的活儿不太多时,她就让我出去学习。我就沾了这种光,见的东西比较多。这对我的艺术成长大有裨益。
李红艳:张老师,不了解您艺术经历的人,都会觉得您是“天赋型”演员,那么会唱!可事实是您年轻时嗓子并不好,是崔老师口传心授的教授,才使您从不会唱到“真能唱”。作为她的学生,在“学得像”和发挥个人优势之间,她秉持怎样的理念和原则?
张宝英:从不能唱到“能唱”再到“会唱”,其实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拜给老师后,最先面临的问题就是“像不像”的问题。那时候正跟老师学《游龟山· 投衙》,老师每天去演出,我陪她去剧场。一次走在路上,她说:“我给你说件事啊,你可别管他们说你唱得像不像我。”“要是唱得不像您,人家会不承认我是您的学生。”“你学唱腔不要只盯着学得像不像我,我先给你说,你可没我那个腔。我是唱须生出身,我的嗓子宽啊,浑厚啊,你的嗓子亮,正儿八经是花旦、闺门旦的嗓子。你的小嗓比我的好,要把小嗓用好。你就按照你的嗓子唱,学会我的发声,只要你把我的那个味道唱出来就行。”
老师说的小嗓,实际上就是现在说的假声。她为啥说我的小嗓比她的好呢?因为她不用小嗓,她唱“申包胥啊……”(示范),是用真嗓子唱。过去在科班里演《桃花庵》,老师演的是苏坤(须生),毛兰花演窦氏(旦角)。
我属于那种典型的真声和假声结合不好的嗓子,月白腔,气息托不住,不耐用。其实就是没有方法。老师给我讲,“你把小嗓和大嗓结合着唱,巧唱”。我心想这咋结合呢?她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她说有一位男老师,年轻的时候唱得相当好,唱《申包胥挂帅》,帅极了。(示范)“申包胥啊——在城楼把话表——我的吴大哥呀,吴大哥丞相你听分晓——”她说你看他的韵味拉得多好,他唱得多好,男女老少一听都醉了。晚年时他没嗓子了,可是不上场观众不依,在台下喊“某某某上场,唱《申包胥挂帅》——”
他拉不开韵了,咋唱呢?他这样唱:(示范)“申-包-胥-呀,在-城-头-把-话-表,我-的-吴-大-哥-呀……”一字一顿,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老师说,“我为啥要给你讲这个故事?宝英,当你有嗓子时,你要拉好韵;当你没嗓子时,你把字咬准,巧唱。”
老师当年给我讲这个故事时,我还不太理解,随着这么多年的实践,我理解了。在今年崔派艺术培训班上,我把这个故事跟同学们分享了,也给她们做了示范。老师说让“巧唱”,就是因为很多人不知道如何“巧唱”,都是可着嗓子往外喊,该收的时候不知道收,该放的时候提前把声音用完了,就是不会科学用声。老师说的“巧唱”“省着嗓子用”,其实说的都是科学用声。只不过她用的是一种比较朴实的说法。
老师在教学方面真有点“因材施教”的意思。我接她的戏,她会根据我的嗓子条件重新调整或设计唱腔,比如《三上轿》,老师原来的唱腔,起扬少,我接手后,老师根据我的嗓子重新设计了唱腔。崔金定性格中那种刚强、那种对张炳仁刻骨铭心的恨,通过唱腔传达出来了。《洪湖赤卫队》的原稿唱腔是老师为我设计的,现在大家听到的“月儿高高挂在天上”,是经过音乐老师不断修改后的唱腔,是一种新的唱法,跟原来的唱法不太一样了。再如《桃花庵》中“我的夫哇——”老师唱到高音5,我可以唱到高6,比她高一个音。
所以说,怎样根据自己的条件去发挥、去创新,这是老师给予我的一种启示,也是老师给予我的一种勇气。但是在实践中真正找到适合自己的演唱方法,也不是一帆风顺的。
崔兰田(右)给张宝英说戏(1960年摄于上海)
李红艳:其间经历了挫折和困难吗?
张宝英:是的。老师给我说唱腔要学会“搬家”,意思就是在这个戏中能唱好,那个戏也得能唱好,就是能够融会贯通。但要达到这种自如还需要大量的摸索和实践。前面说了,我的声音条件是真嗓子不结实、不坚固,假声还有点儿小。所以在1976年左右,因为演戏太多,加上不会科学用声,我的嗓子突然坏了。有一位老前辈,曾经给田汉先生当过秘书,我们称呼他曹伯伯(曹孟浪),他说你到北京来,我带你找中央乐团的王振亚教授,给你治疗嗓子。
当时王振亚教授那里刚进了一台检测声带的设备,他给我检查之后说,“你这叫后肌弱症,后肌无力,声带就打不出来音了。中央乐团演出前演员都会先检查声带,为什么嗓子坏成这样才来看?”我说地方戏没有那么科学,如果不是嗓子哑了,还不会来看。哑着还能唱,吃点药该唱还得唱,感冒也唱。“生理期呢?”我说生理期也唱。他说:“那能行啊?你必须科学用声!”
他说的“科学”二字,我始终也没敢往深里问。检查完之后,我在北京治疗了两个半月。服用王教授的中药,每周去调整,然后又到同仁医院进行雾化吸入。后来曹伯伯又给我联系了宣武医院的专家,针刺。两个半月风雨无阻。治疗结束之后,王振亚教授反复交代:回去必须休息半年。
这时开始恢复传统戏了,团里演《逼上梁山》。因为没我的事,就安排我去搞服装。这个时候我开始认真琢磨王教授说的“科学用声”。到底啥叫“科学用声”?
我喜欢听歌曲,有一天突然听到马玉涛的“马儿啊,你慢些走啊,慢些走——”
“这声音咋与俺老师的声音恁像,是不是这个就是科学发声?”心想我得试试。
我就每天听,每天跟着练习。练习了一段时间之后,突然感觉到我的两腮打开了,打开之后就有了老师说的那个“宽音”。俺老师有个宽音,(示范)这个音我之前没有,我的腮帮总是打不开。
哦,我明白了——可能这个音就是所谓的西洋发声的那种科学的东西。我先用用试试。但是我还不放心,就去书店想买本有关唱腔的书。结果在安阳新华书店找到了一本《五官科诊断学》。有用处啊!其中有一部分内容是讲在声带手术后如何进行训练,“咿——”“呀——”“嗯——”“咪——”,这几个音怎样练。这一练习,我又得到了启示:这边俺老师教“把大嗓和小嗓掺和着唱”,那边说“科学用声”,是不是讲的一个道理,就是先把喉腔打开?我突然就顿悟了。
采访中张宝英示范演唱 水复/摄影
李红艳:您是带着问题去找方法,从不自觉阶段进入自觉阶段。这个过程一定是曲折的,这种思考对与否,还要靠大量的实践去检验、去修正。
张宝英:是的。光靠自己琢磨不行,关键时候还需要专家指点,也就是理论工作者的介入。1979年,因为拍摄电影《包青天》,我有机会和作曲家王基笑先生合作,他在声腔上对我的启发和指导,是非常及时和重要的。
在剧组选拔演员之初,基笑老师听完我的唱,问我:“你唱过降E调没?”我说没有,全团都唱D调弦,我必须跟着老师唱。他说明天考试可统一都是降E调,我说那就跟着大家唱降E调吧!结果他听完我的唱,非常兴奋,“你的音质太漂亮了!特别是高3这个音,特别好。一定要发挥你嗓音高扬、明亮的特点,同时把你老师的中音区和下五音用好”。
拍电影期间,基笑老师几乎是两天拍完一场戏之后就和我聊唱腔问题,让我谈老师是如何教我的,我是如何学习的。我说老师教的那些方法,虽然在实践中有所运用,但还不是太老练,后来又耽误了10年,我想从头开始学习。基笑老师提醒我:“你现在应该是边演出边提高边实践,你重新再学,没有机会,也没那个时间。”
他在创作中,特别注重保持俺老师原唱的味道,又在关键时刻注重发挥我的嗓子优势。比如“三江水”那句,前面的【滚白】基笑老师基本是用老师的原唱,稍动几个音符,(示范)“接过来这杯茶,我心中乱如麻……”这是原唱,不动。上板后,原唱是这样唱的(示范),电影版基笑老师改为(示范)“三江水……洗不尽我满腹冤枉……”最后的甩腔一泻千里,通过音乐宣泄情绪。接下来的“秦香莲住均州远在湖广……”仍是原唱,老师的味道。专家就是专家,小动小改就感觉变化很大。基笑老师在声腔上,特别是在崔派的女声唱腔上贡献很大。
基笑老师的具体指导,大大加深了我对理论作用的认识,再遇到问题就会主动去找他们寻求解决办法。1985年全省第一届戏剧大赛,我主演的《秦香莲后传》参赛。其中“进韩庙”那一段,有一句唱(示范)“见神像不由我浪起千层……”那个气息我怎么也控制不了,不够用,不知道咋办。我突然想起来,可以试试马玉涛和俺老师的唱法,把共鸣用上,(示范)“千层……”唱完以后,觉得今天唱得不费劲,明天再试。整整练了10天。之后我去找我团的音乐设计邢宝俊老师,“原来我唱这句戏时感觉憋得慌,现在把声音换个位置,鼻腔音扩大,两腮打开,气息可以达到了,您听听这样唱是否影响咱崔派的味道?像不像豫剧?”邢老师听完后说:“咋不像啊?一点儿也不影响崔派的味道!”
王基笑(左)在电影《包青天》拍摄现场给张宝英说戏(1979年摄于开封)
不久到省里开人大会,见到基笑老师,我说能不能让我见见于立芳老师(声乐专家,王基笑老师的夫人)?想请她做个鉴定,看我这样的唱法行不行。基笑老师很快就安排我们见了面。于老师听我演唱之后,说:“这就对了!就这样练,把腮帮打开,高音区是上颚音多,你这个喉音向后走了,再向前移。必须科学用声,加上传统的东西,混合用,坚持下来,这样声腔问题就解决了。”从那时开始,直到现在,我一直坚持这样的唱法。
另外,老师传授给我的鼻腔共鸣,我也不断在实践中把握、调整,思考着怎么加强,如何往上扩大。那些年,对唱腔我是下功夫琢磨了的,也是下功夫去练习了,就这样带着问题一点点去找,从不懂到懂,理解逐渐加深。人家问我跟谁学过声乐,我说在实践中悟的。第一届大赛之后,新排的戏一个接一个,演出累得不行,但是,在声腔方面,那几年我还真是成长进步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