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昌专稿 | 皮力：希望“保持在线”点燃外界对当代中国艺术的好奇

更新时间：2025-12-16 21:41  浏览量：1

作者｜江静 编辑｜陈耀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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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今年春天推出“突破”系列个展之后，香港大馆当代美术馆在秋季推出群展“保持在线”系列作为今年的重磅展览，聚焦于2008年以后中国艺术的发展脉络，试图在复杂多变的全球格局中，重新审视中国艺术的定位与价值。首章“保持在线：云中游荡”目前正在大馆的赛马会艺方三层展厅以及F仓展厅向公众开放，续章“保持在线：全球供应”将于明年2月推出。

“保持在线：云中游荡”展览现场

“保持在线”展览不仅是对2008年以后中国艺术的一次全景式梳理，也是对全球化背景下艺术与社会关系的一次深刻反思。在策划此次展览时，策展团队选择了数码科技和制造产业链作为两个核心焦点。这两个焦点不仅具有强烈的代表性意义，而且能够从不同角度反映出中国社会在2008年以后所经历的巨大变化。

雅昌艺术网与大馆艺术主管皮力进行深度对话：从“为何把时钟拨回2008”到“如何挑选70位艺术家”，皮力逐一拆解“保持在线”的策展逻辑，并清晰描绘大馆对自己的角色想象——既是中国艺术出海的中转码头，也是中环游客此生唯一一次与当代艺术相遇的地方。皮力强调，“保持在线”不提供答案，它更像是用一份置于香港节点的“现场报告”告诉世界，中国所经历的算法治理、供应链焦虑与数据主权，同样正在其他地方复现；也告诉内地观众，香港仍是最适合把“中国经验”转译为“全球语言”的出海口。

【对话】

作为时间节点的2008年

雅昌艺术网：为什么会选择“2008年以后”作为时间点？

皮力：我们选择2008年以后作为时间范围，主要有以下原因：

一方面，2008年是一个特殊的节点。北京奥运会开幕，全球对中国高度关注，全球化发展也处于巅峰。然而，2008年以后，世界局势发生了巨大变化。美国爆发财政危机，接着是全球范围内的反全球化抗议，还有中美之间的贸易战，以及新冠疫情，社会从对全球化的乐观状态逐渐转变为怀疑、反对甚至悲观的状态，逆全球化趋势明显。在这个过程中，中国作为全球化的最大受益者，地缘政治地位发生了变化。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希望通过这个展览，探讨在地缘冲突、怀疑甚至妖魔化和刻板印象中，如何理解中国的艺术。

另一方面，2008年以后中国艺术本身也发生了诸多变化。许多艺术家从原来的强调精英自我表达、追求创作自由，转向关注草根、平民、平等和环境问题，从精英化的自我表达更多地向社会现实和社会现象回归。从技术层面来看，这一代艺术家更多地采用了互联网、数字影像等新技术、新媒介，艺术创作的手段和表现形式更加丰富多样。

张移北，《清晰，金黄，呼唤着》。由大馆当代美术馆委约创作。

雅昌艺术网：还有一种观点，2008年以后，艺术家的表达从比较激进的状态转向为比较温和。您对此有何看法？

皮力：这种转变也是存在的。2008年以前，中国艺术处于一种较为激进的状态，西方对中国艺术也有了一些刻板印象，比如中国艺术必须有传统元素如山水画、四大发明等，强调“越来越中国”，还有中国艺术都是大制作、大体量、景观化的创作等等。这些刻板印象和偏见大多是在2005年到2008年期间形成的。

然而，在2008年以后，可以看到，很多年轻艺术家都在努力超越这些刻板印象和偏见。他们更多地关注身份问题，不仅关注国家和民族身份，还关注个体的自我身份。他们关注社会关系中的平等、人与人之间的关心和互助，并且致力于挑战西方对中国艺术的刻板印象。

雅昌艺术网：我们在展览现场可以看到，展览似乎有意弱化了那些曾经在市场爆红、但在2008年之后遭遇波动的资深名字，而把目光集中在更年轻的创作者身上。策展团队依据哪些标准来挑选参展艺术家和作品？

皮力：展览中的艺术家，除了曹斐、陈界仁、孙原、彭禹等少数几位有历史性作品的艺术家外，其余几乎都是改革开放以后出生的创作者。他们成长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九十年代读大学，2000年前后赴欧美深造，2008年以后正式登上艺术舞台。与上一代艺术家相比，他们最大区别在于，他们是全球化浪潮中诞生的一代，身份认同的排序已然改变：首先是“年轻艺术家”，其次是“全球艺术家”，再是“国际游牧者”，然后才轮到“男/女艺术家”，最后才是“中国艺术家”。这种由内而外、由世界到本土的视角，使他们天然具备开阔的国际视野，他们的艺术表达、对国际关系的理解，都与上一代艺术家有着很大不同。

我们在策划展览时，首先确定了从互联网、技术和劳动这两个方面来探讨2008年以后中国艺术的发展。在互联网方面，我们进一步细化了几个小主题，包括互联网对艺术的视觉和算法层面的影响、互联网对人的欲望和人际关系的影响、互联网作为基础设施对边界和人类团结的影响，以及人与技术的共存问题。在确定了这些小主题后，我们开始挑选艺术家和作品。这是一个相辅相成的过程：首先从艺术家的创作中发现相关的苗头和倾向，然后将其提炼出来，构建展览的结构，最后再根据这个结构去选择合适的艺术家和作品。

葛宇路作品《对视》（2016）

数码科技和制造产业链

雅昌艺术网：“2008年后的艺术与中国”是一个宏大叙事的主题。在策划此次展览时，为何选择了数码科技和制造产业这两个焦点？请您详细介绍一下这两个焦点的代表性意义。

皮力：首先，1999年中国加入世贸组织后，到2008年，中国在全球GDP中所占比例大幅提升，几乎呈现出平方数的增长态势。中国已然成为“世界工厂”。然而，这一过程中，中国也面临了很多问题如大量农民工涌入城市、环境生态面临严峻挑战。与此同时，新兴行业如互联网行业兴起，带来了996工作制盛行、快递员等从业者涌现等等，这些都极大地改变了中国社会。对于一个倡导人人平等、视劳动为美德与享受的社会来说，这一系列变化是巨大的。

其次，从2008年开始，互联网领域社交媒体兴起，西方有Facebook、推特，中国有微博和后来的微信等，彻底改写了个体发布、公共讨论与政治表达的规则，并由此触发全球连锁反应。因此，我们认为互联网和劳动是两个能够衡量和判断中国文化艺术变化的关键指标，只有通过这两个指标，才能勾勒出一幅全景式的画面。

孙原和彭禹《难自禁》(2016—2019)

雅昌艺术网：除了展览中关注的两个焦点，您认为2008年以后的中国艺术领域还有哪些其他显著变化或新趋势值得关注？

皮力：我们还有一本出版物会探讨这些话题。我们把 2008 年视为“旧全球化”由盛转衰的临界点：那一轮全球化未能顾及多数人的利益与声音，由此引发的逆全球化浪潮，恰好倒逼我们想象一种“新全球化”。展览并非只谈中国，而是以中国为切口，呈现一系列正在全球复现的结构性困境。所以，这个展览不是在判断谁好谁坏。我们只是指出，中国所经历的问题，其他国家也在陆续经历。这是人类目前共同面对的问题。我们需要一起从中寻找启发，理解这些问题。

“保持在线”的双关性

雅昌艺术网：“保持在线”这一主题指向了哪些方向？能否请您详细解释“保持在线”在科技层面、社会层面和艺术生态层面的具体含义？

皮力：“保持在线”这个展览名称源自英文“Stay connected”，其含义既包括“保持在线”，也暗示着“保持联系”。这个词本身就带有双关性。一方面，多年来中国艺术在国际上的呈现并不完整，我们希望通过这个展览让中国艺术“保持在线”，让世界能够看到中国艺术的全貌；另一方面，在当今社会，各种因素导致了人们之间存在诸多分歧和隔阂。无论是在不同的群体之间，还是在同一个家庭内部，人们的想法和观点都可能大相径庭，这使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有些疏远。这个展览意在引导人们反思这些造成分歧的问题，重新获得人与人之间的团结、友爱和连接。

此外，部分西方视角下，中国当代艺术似乎被简化为少数具有强烈社会批判色彩的作品，这类作品常被片面地视为中国艺术的唯一代表，仿佛它们才是“真正的艺术”。然而，这显然是一种偏见。但实际上，许多艺术家都在做着非常重要的工作。我们希望通过这个展览，打破这种单一的、片面的认知框架，客观地看待中国艺术，重新审视和连接中国艺术与世界的关系。

林博彦，《一件日趋困难和无用的任务》，2021

雅昌艺术网：“保持在线”分为两期相连的展览，参展艺术家为70位。策展团队对这个艺术家群体有哪些分析？

皮力：正如我刚才所说，这一代艺术家与以往的艺术家不同，他们没有信息差。他们大多在海外接受教育，与全球同步接触最新思潮和工具，不再像上一代那样靠“独家渠道”获得资讯。但流动越快，重量越轻。当任何人都能即时复制热门样式时，作品反而容易失重。于是，他们把目光转回本土日常：用全球最时髦、最重要的语言和方式讲述自己的故事，这些“在地经验”成功为作品增加“重力”；另一方面，他们不再固守中国身份，不再把“长城、山水、脸谱”等标签视为必选项，题材可以涉及机器人、外卖算法，任何国际议题都能进入视野。中国经验不再是符号，而是一种问题意识和感知方式。

观众在现场留下的观展感受

大馆的展览方法论

雅昌艺术网：从大馆本身来说，关注和探讨“2008 年后的艺术与中国”有哪些现实意义？

皮力：我们希望这个展览能够集中展现改革开放以后，特别是八零后、九零后艺术家的作品。这些艺术家非常特别，但目前尚未在国际上得到完整呈现，他们的作品往往零星地出现在各种地方。我们希望通过这个展览，全景式地、全面地展示中国艺术的创作现状。香港历来是中国艺术家走向国际的重要平台，从历史角度看，它一直扮演着这样的角色。我们觉得这也是一种责任感的体现。

目前，全球对中国艺术的认知似乎还停留在几个刻板印象上。我们希望通过这个展览，让人们看到中国艺术中那些有价值、微观且深入的实践。这只是一个开始。我们真正的意图是借它点燃外界对当代中国艺术的好奇，继而促成更持续、更深入的观看与研究。一个展览无法解决所有问题。如果效果达不到预期，我们会马上筹备下一个展览，不断改进和探索。

雅昌艺术网：您从2023年2月13日起出任艺术主管一职，今年是第三年。您对大馆的展览方向有哪些规划？

皮力：在过去的三年里，大馆举办的群展相对较少，主要是以个展为主，如今年春季推出在“突破”系列中以独立个展和委约作品的形式展示了胡晓媛等三位女性艺术家的新锐实践。我们希望通过这些个展，强调对艺术家个体的深入理解，而不仅仅是将他们归为一个群体。以往在讨论中国艺术家时，往往更多地关注群体特征，但其实每个艺术家都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和创作路径。我们希望能够通过个展的形式，为每位艺术家提供一个展示其独特性的平台，让观众能够更深入地了解每一位艺术家。

郭城，《天气块报》，2022/2025年

雅昌艺术网：如您所说，大馆推出了很多艺术家个案。大馆在选择艺术家作为个案研究方面，有哪些参考维度？

皮力：在策划艺术家个展时，我们并不是单纯地挑选那些“好”的艺术家。更重要的是，我们关注艺术家与当下所面临的最紧迫问题之间的关联。我们希望强调艺术家在当下社会中的独特视角和表达。因此，每一次展览都必须回答两个核心提问：为什么在此时举办？为什么在此地发生？这两个问题帮助我们思考展览与时代的关系，以及展览与区域观众的关系。通过这样的思考，我们希望展览能够与观众产生共鸣，引发更广泛的讨论和思考。我認为，真正的好艺术家，能精准地触碰时代的敏感神经，并把别人尚未说出或无法说出的话，清晰地讲出来。

雅昌艺术网：随着内地游客在香港的比例持续上升，大馆在展览叙事、导览语言、票务预约或公共服务等方面是否会有针对性的调整？

皮力：大馆与其他艺术机构的最大不同，在于观众多数并非专程购票入场：他们往往是路过中环的游客，把看展当成一次“顺路”体验。对其中不少人而言，这可能是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接触当代艺术。因此，我们把每一次偶遇都当成唯一机会——从展签字号、语句难度到动线节奏，全部按“零背景”标准设计，希望让偶然走进来的人也能读懂、留下印象，甚至带走继续好奇的起点。

雅昌艺术网：谢谢！

【展览信息】

展览名称：“保持在线：云中游荡”

展览时间：2025年9月26日至2026年1月4日

策展人：皮力博士、郭瑛

副策展人：秦文娟、王姝曼

参展艺术家：aaajiao、曹斐（Cao Fei）、陈界仁（Chen Chieh-Jen）、陈哲（Chen Zhe）、程新皓（Cheng Xinhao）、葛宇路（Ge Yulu）、龚剑（Gong Jian）、关小（Guan Xiao）、郭城（Guo Cheng）、贺子珂（He Zike）、许方华（Phoebe Hui）、蒋志（Jiang Zhi）、邝镇禧（Kong Chun Hei）、曲渊澈（Vvzela Kook）、林博彦（Lam Pok Yin）、陆明龙（Lawrence Lek）、李汉威（Li Hanwei）、李爽（Li Shuang）、李亦凡（Li Yi-Fan）、林科（Lin Ke）、刘辛夷（Liu Xinyi）、陆扬（Lu Yang）、马力蛟（Ma Lijiao）、苗颖（Miao Ying）、邵纯（Shao Chun）、孙原和彭禹（Sun Yuan & Peng Yu）、黄洁宜（Wong Kit Yi）、黄炳（Wong Ping）、西京人（Xijing Men）、姚清妹（Yao Qingmei）、叶甫纳（Ye Funa）、杨嘉辉（Samson Young）、余果（Yu Guo）、张移北（Zhang Yibei）、佩恩恩（Payne Zhu）